回应她的只有无尽雨幕,天空沉得仿佛马上要压上大地了。
“下一个,该轮到你了……在我出任族长以后。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我还没听见你的忏悔,没看见你的眼泪。”她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你说,当你也在污染区里倒地的时候,那个医生肯不肯去看你一眼?”
米莱狄笑了起来。
伊丹在远方的大海里,安静地遥遥看着她。她真希望自己能闭上眼睛,沉下去,看见妈妈。
但她知道,自己能休息的时间不多了。
游戏还剩多久?半小时,二十分钟?
米莱狄挣扎着爬起来,每一步迈出去,身体都好像马上要四散变成碎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回遇见罗更的湖岸上的;在遮蔽了视野的倾盆大雨之下,她在草丛灌木间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番,终于摸到了那块硬硬的徽章。
高塔家的印记线条,在她指腹下浮凸起落。
她甚至还找到了那两件仍旧紧紧交缠在一起的机关,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拆解开来,用罗更的花束机关将残余的花瓣都收拢在了一起——经过两次损伤,现在还剩下不足一半的花瓣能用了。
等把机关料理好之后,米莱狄实在挤不出多一丝力气了,不得不又原地坐了一会儿。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丛林间有人拨开枝叶走来时,脚步踏在雨水里的响声——她一回头,看见了雨甘。
雨甘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脑后,面色被水冲洗得更白了,肩上依然站着那只机关隼。
她在看见米莱狄时的那一怔,让米莱狄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雨甘一直在暗暗希望不要遇上自己,如今却真的遇见了,一时间又惶恐又不情愿;哪怕她突然转身跑了,米莱狄也不会吃惊的。
但雨甘似乎瞧出她气力已尽,犹豫了一下,没有走。“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遇见罗更了?”
米莱狄的胳膊酸重得抬不起来,不然她很想碰一碰自己被打裂的嘴唇。
“给我。”她只是对雨甘简单地命令道。
雨甘往后退了半步,好像怕她突然暴起一样。“我的徽章?不——我怎么可能——”
米莱狄叹了一口气。雨冲淡了她身下的血,渗入了土地里。
“你的选择很简单,”她疲累地说,“一,打开你的机关攻击我,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二,把你的徽章给我,不然我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它留下来。就算我伤成这样,你一样打不过我。”
那只机关隼忽然稍稍张开了翅膀,甩下了一片雨珠,但随即又收拢了翅膀。雨甘的脸比刚才又白了几分,仿佛浑身都在发抖。
“不……不。表兄生为第三子,却能被选作继承人参赛……你大概想不到,这些年来他所忍受过的事情,又花费了多大的心力。”她低声说,“我跟其他族人不一样……但表兄从未对我有过差别对待。我不能让他失败。你说得对,我没法在这儿用机关,我忍受不了……我以前从没觉得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特别珍贵的,可是……”
米莱狄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我还有第三个选择。”雨甘低着头,抹了一把脸。“表兄的机关是从岛上找到的。”
她抹去了雨水的手指滑入嘴唇,一声尖锐的口哨声登时穿破了雨幕。
即使早有准备,那一瞬间,米莱狄仍然生出了紧张——如此雨势下,麦芽能听见吗?麦芽找到西涯度了吗?自己那一块徽章,现在还在麦芽手上吗?那个生了一双铁灰色双眼的西涯度,现在正往这儿来吗?
雨甘似乎也怀了满腹担心,提防着米莱狄,口哨声一次比一次响亮急迫;但是数分钟过去了,林间却只有沉沉密雨,始终没有任何人来。
“表兄!”她甚至还喊了一声。
米莱狄感觉有一口紧憋在胸中的气,终于能喘过来了。
雨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当米莱狄扶着树干站起身的时候,她被惊了一跳,但终究下不了狠心打开污染结晶机关——她一转身,竟重新冲入了林间。
这也不奇怪:米莱狄有必须要击败她的动机,但雨甘却只想要保住自己的徽章。二者的斗志,原本就不在同一条线上。
稀稀零零的十几片花瓣,轻盈地浮进了半空里,蓦然贴上了雨甘的后背。
连她也不得不佩服的是,即使到了如今地步,雨甘竟仍旧咬紧了牙关,忍住没开那只机关隼,反而任它翅膀紧收,滚进了林木里——米莱狄没有伤她的打算,因此在雨甘低低痛呼了半声、跌进了灌木中之后,花瓣就再一次浮进了空中。
一瘸一拐地,米莱狄走近雨甘,蹲下去,从她肩上摘下了徽章。
雨甘此时正在体会着她不久前才体会过一次的分崩欲裂感;她在翻滚颤抖之间,喉间流出了一声呜咽。
“这是审判家族的意思,你们也清楚。告诉西涯度,”米莱狄在她耳边低声说,“他如果不满,让他赛后来找我。”
西涯度大概马上就要到了。
如今浑身伤痛、骨头都好像裂缝了的米莱狄,必须拖着这具身体,赶在西涯度到来之前,尽量走得越远越好。
幸好滂沱大雨冲干净了她的血迹和脚步;米莱狄尽管一路走得又焦急又吃力,却终于还是平安无事地赶到了与麦芽约定好的碰头地点——让她松了半口气的是,那个被雨打得紧缩成一团的姑娘,原来早已在山崖下等着了。
“中间藏了一只伤鸟的几块礁岩”,在附近沙滩上只此一处,麦芽看来找得很顺利。
一回头看见她,麦芽立刻招手叫了一声。“你终于来了!”
她一边踩着厚沙子,踉踉跄跄地跑来,一边喊道:“比赛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结束了,你才来,真是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好像人人看见她都要问一句同样的话,米莱狄苦笑着想,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样子有多惨。
“罗更,”她用两个字解答了麦芽的疑惑。
“那徽章——”
米莱狄被雨水打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扶着礁岩,在沙滩上慢慢坐了下来,与礁岩下受伤不能动的橙嘴鲣鸟简直成了一对难兄难弟。等她吃力地掏出了所有徽章时,麦芽倒吸了一口气。
除了高塔家的两块徽章还留在米莱狄的大腿上,麦芽伸手拿起了另外三块,一一端详过去:两块是梦生家的,一块上却浮着处刑人的标记雕刻。
“你、你连雨甘的都拿到了,”她似乎突然生出了忧虑和害怕,“那么西涯度……”
“西涯度现在大概还在找雨甘吧,”米莱狄将两块高塔家的徽章都戴好,知道自己现在只要等待游戏结束就行了。
这个念头一起,她只觉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一时间连坐也要坐不住了,只想被一下又一下的雨点按在沙滩上,再也不起来。
米莱狄也真的这么干了。
她无声地倒在沙滩上,棕榈树叶抽打着风,雨声激荡着海面,麦芽的声音透过一切传进耳里:“……我那时差一点就没维持住机关效果,你可不知道要拖他五分钟有多难,我后来急中生智……”
还有不到五分钟了吧?
大局已定了,米莱狄在意识快要涣散的边缘心想。
麦芽絮絮叨叨的叙述,突然变成了一口倒抽的气。
米莱狄的意识已经去了七八成,这一异状也只是让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像一支激射而出的箭,从山崖上方浓密阴绿的林子里骤然穿出了一个人影,竟从数十米高的山崖上跳了下来——在那人影即将落地之前,却又忽然踩住气流、击破海风,裹着雨水跃上半空,眨眼间已冲近了海滩上的二人。
西涯度半长的头发散卷在风里,铁灰眼睛仍旧不带一丝情绪。
他的目光与手臂同时从“气流滑板”上探了下去,麦芽猝不及防之下,手中一空,被他撞倒在沙滩上。
雨甘的徽章被抓在西涯度手里,与他乘气浪一起滑向了大海,一个盘旋,在波浪上稳住了。
下一刻,整个岛上都回响起了长长的号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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