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云布庄若不是庄中有个故人,与恶人谷着实算不上有甚关系,既是旁观的外人,庄彻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告知明荃。
而明荃呢,沿着官道走得好好的忽然被引到这个看上去没什么玩处的地方上来,没道理不问问这趟的由来。
一个要问,一个不瞒,没几句话便把四安寄云布庄的底子扒出来。
做为一个布庄的管家,周景的确和江湖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寄云庄在江湖上却一直是有名的。
创立布庄的轻云剑周鸿志壮年时以祖传的浮云心法在江湖上打下了一片天地,名声不小。本来快意江湖呼朋唤友准备和兄弟们厮混一辈子,不想不惑之年遇到了心仪之人,又在花甲之年老来得子。
周鸿志这才意识到要安定下来,他弃武从商,那一身功夫却没舍得放下。
正好四安这个地方,实在说不上太平,于是周鸿志以武养庄,全庄上下虽不是江湖人,却多有江湖气。
长湖之战,国危边境乱,朝廷急招天下义士相助。
在街头见到诏令的周鸿志二话不说,带了庄中上上下下近百子弟奔赴边境护国。
去时少年九十二,归来不足二十人,周鸿志自己也身负重伤,从此缠绵病榻,四年后因旧伤复发而死,也算是忠烈殉国。
那时,周鸿志的独子周无忧刚束发,半大少年仓促上阵是什么也不懂,幸得周鸿志留下身边辅助多年的管家周景,庄事也好,商事也罢,都堪独挡一面。
周鸿志临终便将这少年庄主托于周景相扶。
“这是明面上流传的说法。”庄彻说,“但周鸿志却是把祖传的轻云剑实实在在交给了周景。周景身为周鸿志的义子,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恐怕老庄主实则是把寄云庄传给了他。”
这个事实恐怕无忧也是清楚的,也成了他心里一根永远的刺。
周鸿志最后的那四年,虽然病重,但没有死相,故而最后的终局来得惨烈又突然,并没来得及把祖传的浮云心法交给无忧,于是,轻云剑成为庄主传承的唯一标识。
周景自然是懂得周无忧的想法,再过四年,待无忧及冠,在冠礼那日将轻云剑奉于无忧。
他亦知道无忧始终碍着他被“托孤”的身份,索性从此淡出庄内外一切应酬,只做些管家份内的琐碎事情,于外人面前慢慢隐身。
周景比任何人都知道无忧是多么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不管他退的有多远,庄里上上下下对他仍是尊重的,少年看在眼里,有种透不过气儿来的压力。
那弱冠少年仿佛新生出来的绿树,急忙忙想要甩掉根部的支架向天空展开他的枝叶,恨不得明日就开出花来。
这当然是有些仓促的,但谁又不是从跌跌撞撞中成长起来?所以周景也就随他去闯,料想总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
但他却没想到,无忧的好胜心却给寄云庄带来了灭顶之灾。
无忧一年前自己接了一单生意,那是布庄多年的老客户,周景开始并未觉得有疑。他想从老客户开始做大单,那也是对新庄主的最安全的历练。
无忧一直不许他插手,他几乎无从得知细节,直到发现账面上的流水数量之巨不同寻常。
周景试图弄清这笔钱到底怎么回事,但无忧对他的戒心异常强,完全不让他介入,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更令他生疑。
毕竟是无忧自己做的第一桩大生意,明显想大做一次立威,不能直接驳他面子,又不好派庄中人去暗查自己的主子,想来想去,周景函请多年的朋友庄彻相助。
庄彻自然是有他的办法,不过半月便查出这笔生意可不简单。
寄云庄囤积了大量的军用布料,且这批军资经核实在正规的军需采买单里没有记录,料布的花纹颜色也与素来交买的军布不同。
私购军资已是逆天之罪,囤积异色军资更有谋逆之嫌。
这已不是小庄主操作失据的小事,而是全庄上下脑袋要落地的灭顶之灾了。
是以庄彻毫不犹豫直奔寄云寻周景,而周景见恶人谷探子密函后面如死灰。
“败事已成,不死也得掉层皮。”庄彻叹,“周景啊,怕是活不成了。”
聊过天的书生神态恹恹,到了晚间也懒得动弹。周景派人送晚饭过来带话告罪,说是前面事情尚未了结不能相陪,请二位好好休息明日再聚。
晚饭又送了酒来,庄彻没吃什么饭,只喝闷酒。
明荃聊上几句,觉得无趣,便起身去庄内走走。
大厦将倾时,人力拦不住,况且局外人,也只能看着倒罢了。
局中人自己不挣扎,那也只能见他赴死。
寄云是商户,也是武庄,来的都是客,也不乏生意场上的宵小之辈,所以庄中家丁极为警醒,不过来回几趟,明荃已被盯得极不自在。
她这两年来养出了个自在洒脱的性子,是再不愿做个时时盯人和被盯的人。
明荃在屋角晃个身子,直接上了墙。
寄云既是武丁守庄,那墙头瓦顶自然也有望哨盯着,但只要明荃愿意,她逛此处如自家后院般自在。
小小江湖堡垒,与深宫大牢相比,那的确是不如小院,如何逛不得?
明荃信步而行,晃到中院房顶。
夜未深,庄中四处人声嘈杂,她习惯于往嘈杂中倾听,于是听见了少庄主激烈的怒骂声和茶杯摔到地上的声音。
明荃坐在屋顶看着天上起了毛的月亮,想着明天的天气八成不会好了。
俗话怎么说来着?
月亮起毛,大雨涛涛。
屋里的争执声其实很小,是不愿意让人听到的意思,但闹出的动静很大,少年人总是气性很足,特别是摆出主子架势时,免不了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莽撞。
哪怕撞的不是墙,是棺材。
争执声最终还是停了,少庄主令管家滚出门去。
明荃听到管家垂头从房中走出,房门在他身后被狠狠摔上。
伛偻垂头的青衫身影从檐下慢慢踱出来,带着一片灰败颜色。
明荃目送周景慢慢走到中院门口。
他停下,半转过身,向明荃这边看过来,微微一笑。
明荃楞住。
“可惜太晚,你未能得见真正的‘一剑霜寒十四州’。”
大意了……
明荃站起来,飞过中院,落到周景面前。
“阿彻呢?”周景微笑着问。
“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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