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概对我太失望,懒得管了吧。”周景叹气,问:“庄外走走?”
“好。”
周景抬腿上了房。
明荃跟上,心里想:哎,早知道你上来,我就不下去了……
没听说大户人家的管家在屋顶跑的,不过就周景在庄中走哪儿被人堵哪儿干活的架势,想不受人打扰出庄走走,从大门出去肯定行不通。
何况还能有比管家更清楚自家守备的么?明荃跟在周景身后几个起落便无人知晓地飞出庄。
虽只是稍见身法,明荃已知周景绝非庄中一干人等可比。
“浮云心法当真失传了么?”她在身后轻轻地问。
“明姑娘见过?”周景头也不回地反问。
“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那么在下随口一答明姑娘也不知真假吧?”
“也是,那便不答罢。”
果然是守庄人,滴水不漏。
庄西有柏树林,郁郁葱葱,月色下,漾着惨白的绿光,他们在这一处落下。
柏树植得不密,但整整齐齐,显然打理得很好,走在其中,柏香清幽。
“九十二棵柏树,是祭我寄云九十二位殉国子弟。”周景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明荃抬眼看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青衫人的背已经挺直起来,“十年前,先庄主带我等种下时不过一片小苗,如今已成柏林。”
青衫客从柏树间明明暗暗的月光中缓缓走过,那柏树和月亮的影子也就深深浅浅从他肩上身上拂过,就仿佛那九十二个埋骨边疆的魂灵轻轻回来,绕过他,又飘走开。
明荃看到青衫青年穿过这片柏林,走到一片清明月光下,他身姿挺拔,剑眉星目舒展开去,穿林风吹起他的衣襟,光风霁月,宛如重生。
“告诉阿彻,这个家,我会守住的。”周景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明荃忽然明白,周景在乎的,从来不是身后那小小的寄云布庄。
“不累吗?”她问。
这样活着,太沉重。
“心甘情愿,便不累。”周景对她笑一笑,“放心,我不是江湖人,很惜命,会尽力周全。”
顿一顿,他又说:“况且,我大概是阿彻最后一个还活着的旧友了,也不好扔下他去死。”
“那个人啊……”明荃长叹,“如今也和死了差不多。”
“确实,六年不见,阿彻变了很多。”周景转身,和她慢慢往来路走回去。“知道么,他原本是个混小子,任性刁钻得让人头疼呢。”
明荃撇撇嘴:“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六年前我最后一次见阿彻,被他拖着喝了一夜酒。”周景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去喜欢的师妹要嫁人了。”
明荃脚步顿了顿:“陈宛月?”
“你知道她?”
“我认识。”
明荃记得很久以前的某个清明节,恶人谷坟山下的花地里,那个明艳的小师妹。
记忆中,远远看见数个翩翩少年,春衫薄。
“那你也知道,她死了。”
明荃缓缓点头:“我知道,他过去的江湖朋友,全死了。”
恶人谷暴动那一天,副谷主夫人陈宛月一家被剖腹悬尸,挂在谷口,直到三天后谷主赶回。
美人枯骨,繁花败秋雨,从来令人悟。
也从来令人心死。
“阿彻那时要成全宛月,他说做谷主注定不长命,护不了心爱之人一世周全,横竖宛月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如成全她做更好的选择。”周景稍停了脚步,看了看柏树间透过来的月亮,语调悲怆,“但阿彻万没想到那一役后,他却是活得最长久的人。”
“她知道的。”明荃从周景身边过,轻轻说。
“什么?”
“宛月知道的。”
周景楞住。
明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我不明白的是,”她问,“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视阿彻如亲弟,不想看他心死,但能拉他一把的人不是我。”周景回过神,脸上有了兄长的笑意,“弱的人即使勉强站到强人旁边,也只能成为他的软肋。”
“你觉得我能拉他?”
“明姑娘,如果我的感觉没错,你应该和他一般,强到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周景眼光深邃,以一个江湖之外的布庄管家而言,是眼力过好了。“且不说能否拉一把,我想你和阿彻,能有人足以放手与之并肩同行,活得不那么累,已是幸事。”
明荃想了想,点头认同:“也许吧。”
“而且,你是喜欢阿彻的吧?”周景笑道。
明荃老老实实回答:“这个,就真不知道了。”
回客房时夜有点深了,明荃见庄彻仍在院中侧坐着,翘了左腿在长凳上,左手指尖稍弯掌心向上搭在腿上,右肘则搁在身后的桌子上,撑着整个身子向后倒去,把一张醉脸仰着,闭着眼睛望着天。
这醉汉在晒月亮么?
她想起在迁平李家门口被当沙袋扔出去的事,于是脚步放重些,带着声音走过去。
月色并没那么好,只把清冷的白光洒了一地,洒在世间还活着的人身上,如一层雪。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世间还有太多事要做,所以留下来的人再难也还活着。
“阿彻,”明荃拍拍庄彻的肩,“快入秋了,夜凉,进屋睡。”
看似睡着的人睁眼看过来,眼神里并无半点醉意。
只是,无喜无悲,如无殇无悦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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