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真的冤枉。其实吴魏两位国主曾指淮水盟誓,若来日两国开战,祸不及皇族。可是开战前大都督又说了,太子有令,斩敌将首者,赏金百镒。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陆衍,即便盔甲已被践踏的残破不堪,亦能便认出盔甲边缘处包裹的上好皮革。还有那把百辟刀,镶金嵌宝,真是精致。然而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它就被埋在了主人的身下。
袁措也没有多想,只觉得眼前的人应当是士族家的孩子,于是扑上前去一刀便往脖子上抡。他的刀尚还锋利,但交战数次已有了缺口,砍了一下,头颅竟没有断。于是他闭着眼睛,连补了数刀。即便如此,他依然忘不了死者的面容。那是俊秀白皙的贵胄面庞,而且,他还那么年轻。
不过,既然被捉住,对方又是那样的身份,袁措也知道,自己的命八成是留不得了。他不懂得,亦不清楚,自己是否早已被当成某个上位者用过的肮脏手套,在完成杀戮吴国皇室这个壮举之后,被推到了对方的眼前。若没有那个命令,他是否会对那个尚未弱冠已死的少年,再补上许多刀?如果他不要那黄金百镒,是否就可以在明年开春回到家乡,看看他的爱妻、慈母和女儿?
想到这里,尽管是猜测,袁措忽然挣扎起身,跪地嘶喊:“不、不是我……是他们!”咽喉处涌出的腥膻仿佛蛇胆,将他的声音灼得沙哑,灼得格外怨毒,“是太子下的令,是太子!他自己跑去攻朱雀桥了,倒把嫌疑撇得一干二净。”
天际之处,一道巨大的电光撕裂浓云,犹如异兆。雨水如天漏一般自穹顶而落,冰冷地划过陆昭的额头、鼻峰乃至下颔,其容颜较之先前,似乎清晖更胜,亦如异兆。
玄色的衣袂下,被雨水浸透的袖口,贴合着女子清瘦的腕骨,生生托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失去所有光泽的百辟长刀,在女子的素手柔荑之下,竟似愤怒低吼的巨兽。
“轮回。”声音清冷空明,态度亦清冷空明。
刀锋的银澜逐渐拉长,绵长悠远的雷声终至颅顶。
“打开朱雀门,升起降幡,一旦看见太子的节杖,就炸了朱雀桥。”不容置疑的命令留给了前来的羽林卫,而那抹涅槃色的衣袍,裹挟着半具病躯、半具业身,消失在更加黑暗的甬道尽头。
两个时辰之后,另一双黑暗如深渊的双眼亦向东方忽然升起的火光处回望。
元澈曾在深渊中行走,恍如昨日。
上一世,他带兵才攻下朱雀桥,便见城内一片降幡。斥候来报,北面白石垒已有克获,几路大军攻入台城。此时朱雀门大开,他整军入都,却在朱雀桥上被火光吞噬,尸骨无存。
他的阳元灵魄穿过腥秽暗红的忘川河,掠过日夜游神,终于忍不住,在奈何桥拱顶处回望。
他看到大都督苏瀛听到他的死讯后愤然屠城。他看到吴宫旧苑宫门锁死,业火焚烬。他看到吴王长子陆归单骑出逃石头城,带着满腔的愤恨,南下会稽。他看到他的五弟元洸,披头散发,拔剑冲进被焚毁的断壁残垣,却被残桓深处飞出的箭雨穿心而亡。他看到被魏军团团围起的高耸的思危阁上,一个玄色纤瘦的身影一跃而下,与她一起被造物粉碎的,是一支漆黑描金的小弩。
他明白,此时穿流在自己眼前的是冥雨,不是泪水。然而他的手依然下意识地去触碰腰上的佩剑。而这一次,他平生唯一一次的索求,终于得到了回应。
他跳入忘川河,被铜蛇铁狗撕咬,被蛊虫毒螫啃噬,但他泰然承受。此时,任何的疼痛远没有书中所说那般撕心裂肺。
终于,他的魂魄安安坠地,回到了一天前的那副躯体。只有一天,他无法改变许多,但于他已然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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