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看向师祖,宫语正在坐忘冥思,似睡非睡,她已摘了幂篱,青丝白袍再无遮掩,冷傲仙容美绝尘寰。
林守溪犹豫之后放弃,他也跟着坐忘。
渐渐地,周围的一切潮水般退去,他陷入自我之中,意识飘然,浑有物我两忘之感,直至某一刻,窗外响起了一声琴音,琴音如刃,将他的思绪切断,林守溪蓦地睁眼,看向窗外的雨,知道有人来了。
宫语也醒了。
“终是按捺不住了么。”宫语轻笑。
又一声琴音传来,这声琴音与先前那记迥然不同,它极轻,轻得像屋檐上砸碎的雨水,听起来却又像是近在耳边。
“要动手了么?”林守溪问。
宫语没有立刻回答,她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江湖中人比试,多是死于什么?”
“死于武功低微?”林守溪知道这个答桉一定不对,却做不出其他解答。
“不,他们多死于奇。”
宫语缓缓解释道:“在自家宗门中比出的武功第一,真入了武林,通常活不了多久,他们循规蹈矩太久,对付不了奇招,正如人人都听说过弱女子毒死武林高手的故事,但几乎每一天,都有高手因此丧命。”
林守溪点点头,表示赞同,许多所谓的高手,对于招式套路的确得心应手,可对方只要稍稍变招,不按常理出牌,他就一下乱了,失去应对之力。
他听着外面的琴声,立刻明白,古真派也准备了奇招,用来对付道门门主。
“你觉得武林高手该如何破除别人端来的毒酒?”宫语又问。
“不饮?”
“不,随身带个徒弟,帮忙试酒即可。”宫语嫣然一笑。
……
林守溪来到了积水的巷中。
天地闷热,暴雨肃杀,漫天雨珠断线般砸入狭长的巷子,激溅碰撞,飞起的白雾宛若扬尘,林守溪感知着街头巷尾的死寂,目光游移。
又一记琴声峥然响起,这是一个滑音,动作干净利落尾音却是绵长,听曲犹若品茶,乐曲声响起时,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全神贯注,直至缠绵之音消寂,可若游人真因此分神,那不待低颤的声音消弭,就该尸首分离了。
因为这乐曲声响起的一刻,一缕雨丝也被音声顺势带动,如被风牵引,内蕴杀意,刀刃般割向林守溪的脖颈。
林守溪平静地伸出手,于雨水中精准地捉住了这缕杀人之雨。
雨丝在他指尖颤抖,如一尾被捉住的活鱼,他只轻轻一捏,雨丝支离破碎。
暴雨之中,神识的探知被阻隔,无法传达太远,但林守溪依旧精准地确定了杀手的方位。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雨水,来到街巷的那头。
前头有座府衙,府衙门口的石狮子旁明显有一片干燥的痕迹,这说明先前有人在这里坐过,刚走不久——杀手也猜到了林守溪会来。
林守溪本想去追,可身后,又有琴声切开雨幕传来,割向他的后颈。
这是以琴音引动天象的妙术,操琴者本身境界或许不高,但光这一手,已暗暗契合道韵。
杀手不止一位。
这几位杀手像是训练过了无数次,他们撤离的速度极快,纵音既走,再由远处的其他同伴施展琴术,吸引林守溪的注意力,而在一次次的勾引之中,他们的琴声也越来越密集,渐渐盖过了巷中的大雨,抽打下来的雨水成了真正的铁鞭,街道两侧不时有树叶被切碎,飘落下来。
林守溪在雨中静立片刻,忽听撕拉一声,他抬起衣角,发现沾了雨的衣角竟也被划了个口子。
暴雨越来越烈,琴声越来越急,声音以雨水为媒介,一匝匝环切而来,霎时间,狭窄的巷弄里似有万鲤奔跃,银色的涟漪横生而出,要将林守溪围困在这里。
林守溪面不改色,他分辨着一道道不同的琴音,忽地抬足,缩地成寸。
他出现在了一座楼阁前。
楼阁前,有位女子正在抚琴,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手以掌按弦,一手慌忙掩窗,林守溪直接破窗而入,可他没有见到那位女杀手,唯听阁内莺莺燕燕的惊叫声不断响起,衣不蔽体的少女或慌乱逃窜或匍匐在地,浓妆艳抹的老鸨则大步上前,厉声呵斥。
林守溪无法对这些无辜少女出手,只能任由杀手逃得无影无踪。
他的确感到了一点棘手,这是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他明明比杀手加起来都强得多,却有种捕风捉影的虚无感。
茫然之际,林守溪忽然想起了渔舟上师祖以雨线揪出水下鲤鱼的手法,隐约间,他明白了什么。
“用心去听……”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并不再将自己当成人,而将自己也想象中了雨中的一缕,一时间,他精神沉寂,如同睡死。
心中生出了真正的明悟。
——他站在别人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在外人看来,他是安静的,但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吵闹,因为除他以外,无人能听见他的心声。天地也是一样,只有真正融入天地之中,他才能感知到它‘血脉’的流动,听到平时听不到的音籁,那是世界状似寂静的放声。
轰——
暴雨声、雷鸣声、青楼女子们的娇呼与喊骂声……一切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鱼’在水面下吐泡沫声音。
林守溪重新走入雨中。
他立在屋嵴上,聆听四面八方传来的琴声,身影不动,却是将手探出,揉住一条雨丝,轻轻一扯。
巷子的某一头,惨叫声响起,一位老琴师手下之弦突兀崩解,将他的手指划破,鲜血淋漓。
林守溪再扯一条雨线。
府衙前,刚刚坐定的女琴师才摘去遮琴绸布,才弹了一声,便见琴弦尽断,心中大惊,连忙去吮吸指上的血。
这些杀手利用雨水爲媒,想以琴音杀人,林守溪则反其道而行,将他们一一钓出。
很快,巷子里再听不到片缕琴声。
林守溪睁开了眼。
他正要离开,却又停下了脚步。
还有一张琴!
这张琴只有一根弦,杀气却是最重。
他望向了某一座楼,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阴鹜杀气。
楼上,一个魁梧的男子铁山般站着,身前立着一张长弓,箭搭在弓弦上,弓弦拉满待发。他是这里最好的箭手,例无虚发,他均匀地呼吸着,目光锁住了阁楼前的一片雾,那里隐约有个人影。
箭离弦而去。
嗖然的锐鸣里,雨幕被瞬间击穿,铁箭转瞬掠过了数千步的距离,重重地砸在了房梁上,瞬间,如人间之雷炸响,屋嵴断裂,瓦砾乱飞,整座楼都塌了下去。
“死了么?”男子望着铁箭摧毁之处,喃喃自语。
接着,男子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因为他赫然听见身后有声音幽幽响起:“可惜了。”
男子是颈部中刀死。
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林守溪幽幽地盯了他许久,神色阴郁,不知想起了什么。
……
回到屋内,宫语犹在打坐。
“这么久?”宫语对他的杀人速度表示不满。
林守溪并未辩驳什么,只是道:“师祖,上山吧。”
“休息几个时辰再走。”宫语丝毫不急。
“为什么?”林守溪追问。
“因为今日不宜杀人。”宫语说。
“有何说法?”林守溪再问。
“我不在生辰的日子里杀人,这不吉利。”宫语说。
“今日是师祖生辰?”林守溪蹙眉。
“不。”
宫语睁开了眼,话语忽然变得轻柔:“今天是你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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