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子岫……”萧云满脸急色。
“不用管他了,是他自己说要为我采的,君子一诺,他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萧云还欲再说,白子岫站在雨中高声喊道:“你快去避雨吧,我说到做到。”他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摊了摊手:“你也不想我做个失信于人的小人吧。”
八
天地一片灰蒙,那身白衣在雨中隐隐绰绰,似极了水墨画中晕染开的一笔。
萧云站在亭中焦急地看着,几次忍不住要出去,凤宁却紧紧拉着他。
雨幕里那个身影似乎跌倒在了水中,萧云瞳孔一缩,再顾不得许多,拂开凤宁的手就要冲入雨中。
凤宁却一下倒在了他怀里,痛苦呢喃:“小表哥,我头疼,我好难受啊……”
白子岫从水里爬起,抹了把脸,雨水几次迷了他的眼,他咬咬牙,继续伸长了手探去。
倾盆大雨中,他不知跌跌撞撞地摸索了多久,终于,他欢喜叫道:“采到了,我采到了!”
他高高举着那株岚心草上了岸,奔到亭前时却被一个侍女拦住。
“郡主旧疾突发,十五皇子已经带她先行离开了,郡主吩咐这株岚心草交给奴婢就行了。”
白子岫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凉亭,手心忽然一空,他失神抬头,那株岚心草已到了那侍女手中。
“公子辛苦了,这是郡主赏你的。”
手心被塞进了几片金叶,那侍女欠了欠身后,便举着伞满脸不耐烦地离去了。
雨幕中瞬间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便那样站着,任雨水淋遍全身,手中的金叶掉了满地。
也不知在风雨中站了多久,他忽然笑了笑,弯下身,一点点拾起地上的金叶。
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他一边捡一边摇头,笑得浑身颤抖。
右手的衣袖不知什么时候被划破了,他停下动作,木然地望了一会,像想到了什么,他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身上的白衣却早已污浊不堪,皱作一团。
他久久地望着,望着,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力气,忽然头一栽,躺在了地上。
再没了笑容,没了生气,他睁大了眼,任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只有一片茫然,一身疲惫,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天地苍茫,大雨滂沱,那个风雨中的身影一片灰败。
远处,萧宸撑着伞站在雨中,眼眸漆黑,又深又冷,他嘴角轻扬,浮起一丝嘲讽的笑。
九
从澜湖回来后,白子岫便换了那一身白衣,穿回了以前的衣裳。他对萧云的态度也冷淡起来,唤他“十五皇子”,待他恭敬有礼,却不再亲密无拘。
萧云颇有愧疚,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有些莫名的东西在心中滋长,叫他害怕叫他慌乱……
他苦恼地去找了六哥解闷,两人坐在屋顶上,好风好景伴好酒。
内侍跑来通传时,萧云已醉得七八分,甫一听清内侍所言,他如冷水浇头,酒立刻就醒了。
和六哥一赶回寝宫,他便看见了那一幕——
白子岫戴着手链脚链,被押跪在地上,身上的鞭痕触目惊心,凤宁拿着鞭子还不停地抽在他身上。
狂风暴雨的急鞭中,白子岫面无血色,一脸倔强。
萧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住手!”他一个跨步至凤宁身边,一把握住她手中的鞭子,怒不可遏:“你在做什么?”
凤宁眼睛一红,委屈地就要落下泪来:“小表哥,是他对宁儿不敬,他……”
一旁的侍女赶紧开口:“回十五皇子,是郡主叫这奴才跳舞,他不仅不肯跳,竟还缚住郡主的手,觊觎郡主的美貌想轻薄于她……”
白子岫忽然哈哈大笑,他吐出一口血水:“笑话!我轻薄她?我觊觎她的美貌?那我对着镜子轻薄自己岂不更好?”他仰头大笑,笑得不可遏止。
凤宁恼羞成怒,挣开萧云的手便一鞭子抽下去,“贱人!”
白子岫痛得倒吸口冷气,第二鞭就要跟来时,蓝衣一闪,一个人影挡在了他身前,一声闷哼。
“小表哥!”
“云弟!”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白子岫惊愕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护在他身上的萧云。
那一鞭抽得极重,萧云额上渗出冷汗,他扫了一眼押住白子岫的侍卫,侍卫立刻松了手,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链条。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白子岫,眼中满是疼惜与歉意:“子岫,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白子岫抬起手想说什么,萧云按住他的手:“别说了,我信你。”
他们望着彼此,白子岫被那炙热的目光灼得呼吸不过来,像承受不住那样的重量般,他别过头,酸涩了眼眸。
一旁的萧宸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眸中却深不见底。
萧云带着白子岫就要离开,凤宁咬紧嘴唇不甘心地叫道:“小表哥!宁儿……”
“不要再说了!”萧云回过头一声吼,凤宁怔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好脾气的小表哥这样愤怒过。
萧云目视着凤宁,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人,要打要杀还轮不到你来动手!”
凤宁瞬间煞白了脸,萧云怀中的白子岫却是身子一颤,低下了头。
不远处的萧宸负手而立,眸如深潭静渊,他一勾嘴角,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冷笑。
入夜,萧云守在床边,细心地为白子岫上着药。
“宁儿性子娇纵了些,但本性不坏,你莫放在心上,我替她赔礼道歉……”
“你说,”一直沉默的白子岫忽然转过头,打断了萧云的话,他认真地望着他,迟疑地道:“你说,我是你的人?”
萧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他语无伦次地摆手道:“你,你别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是我的侍读,我当然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
白子岫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他别过头,疲倦地闭上眼:“多谢十五皇子,夜深了,我要睡下了,您请回去吧。”
萧云张了张嘴,望着白子岫单薄的背影还想说什么,却到底开不了口,只一双眼眸欲说还休,复杂难言。
十
半个月后,皇后大寿,举国欢庆。
在她的生辰庆宴上,凤宁郡主一曲飞鸿舞惊艳全场,看得凤将军与皇后满脸笑容,频频点头。
一曲舞罢,皇后走下台,执起了凤宁的手,含笑望向全场:“本宫今夜要宣布一件事情。”
一直静默不语的萧宸忽然抬起头,握住酒杯的手一颤,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皇后执着凤宁的手一路走到了萧云桌前,她拉起了一脸错愕的萧云,眉眼慈祥地笑着,将他和凤宁的手拉在了一起。
“圣上恩典,特赐婚十五皇子与凤宁郡主,你们还不快谢恩。”
皇后温婉浅笑,席间顿时响起了一片恭贺之声,凤宁娇羞地低下了头,萧云却傻傻地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他身后的白子岫更是一脸怔然。
满场贺喜声中,白子岫怔怔地望向夜空,烟花在头顶绽放,那样的美丽,却到底是昙花一现。
一瞬间的风华,绽放,然后湮灭,化成灰烬。
这桩婚事是明帝钦赐,凤家三朝元老,如今亲上加亲,萧云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婚事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萧云如坠冰窟,一颗心煎熬万分。他蓦然发现,皇后说赐婚的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人,竟是白子岫!
冷月凉夜,萧云沐浴在水池中,雾气缭绕间,他脑中一片空白。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无力地向后一挥手:“出去,我说了不用人侍候,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那内侍却没有出去,反而慢慢地走近他,跪在他身后,按住了他的肩头,开始轻轻地为他按摩。
那手法劲柔有度,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全身,萧云不觉闭上了眼眸,沉浸在这片刻的舒适中。
水雾飘渺间,他心神逐渐放松下来,脑中迷蒙一片,竟浮现出那身白衣。
他的笑,他的舞,他在月下悲怆高唱……一幅幅画面掠过心头,像一根针扎在心里,带着微微的痛楚,一点一点扎深,萧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我心里有一个人……却不能对人言……”
那双按摩的手顿了一下,萧云的声音模模糊糊,像在水中起起伏伏:“他穿白衣……当真好看极了……可惜……可惜注定……”
那双手停了下来,萧云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渐渐靠近,萦绕在了他耳后,竟吻住了他的脖颈。
他身子蓦地僵住,猛一睁开眼,心跳如雷。
却不敢往后看,那气息太熟悉,他颤抖着声音道:“是,是子岫吗?”
那人并不答,只在他的耳畔脖颈不住轻吻,耳鬓厮磨间,那个清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萧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呼吸一滞,一下转过头,对上了白子岫美丽哀伤的眼眸。
氤氲水雾间,他们对视着,白子岫抚上他的脸,道:“你眼底的情意,我不会看不懂,我们逃出去,逃到……”
“你是我的挚友。”萧云忽然一声打断,如梦初醒般躲过白子岫的手,他急退几步,摇着头道:“在我心里,你是挚友,是知己,是我的……”垂下眼眸,他低喃道:“好兄弟。”
也只能是挚友,是知己,是兄弟。
满池热气缭绕间,他们隔着水雾相望,久久未语。
白子岫的脸模糊一片,看不清表情,萧云只觉得身下的池水明明还冒着热气,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许久的静默后,白子岫一声轻笑:“我明白了。”
他拂袖起身,一拱手:“子岫是特来向十五皇子辞行的,我要回白沅了,那里毕竟是我的家乡,我会隐姓埋名定居下来,不再漂泊无依。”
“十五皇子的那杯喜酒我怕是喝不上了,唯祝新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叨扰,告辞。”
白子岫转身离去,一身白衣孑然孤傲,头也不回。
十一
夕和殿又死了一个人。
是送药的三喜,平日他都是白天送药,那天太医改了药方,要他半夜煎了给十五皇子送去,需那时服用。
他进了夕和殿,尸体却在第二天被发现,双眼圆睁地躺在殿中,不知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脸上是万分的惊恐与难以置信。
十五皇子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宁妃还没出殡竟又有人遇害,宫中明明已经加强了守卫,如铁桶一样滴水不漏,竟还是叫凶手潜入了夕和殿,难道凶手真的不是人,而是兔妖?!
一时之间,宫中更加人心惶惶。
景帝勃然大怒,砍了几个侍卫的脑袋,他严令下去,要重重把守夕和殿,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是夜,夕和殿。
床榻边,萧云虚弱地靠坐着,景帝逼近他的脸,厉声道:
“你说,到底是谁?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萧云望着虚空,如木偶人一样,了无生气。
景帝大怒,一声喝道:“你不说也没关系!是人是鬼孤都会查出来的!”
他看着萧云,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不管是谁,总之都不会是白子岫,那夜孤亲眼看着他万箭穿心,浑身是血,跌进了寒潭,尸骨无存!”
果然,萧云瞬间煞白了脸,呼吸急促间身子微颤。
这么多年,无论何时提到白子岫的死状,也无论听了多少次,萧云都会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行尸走肉的生命仿佛在这一刻才有了生气。
景帝还在诉说着,带着阴冷的嗤笑,毫不留情地揭开萧云那个鲜血淋漓的伤疤:
“那夜大婚,你以为求得了凤宁的谅解,求得了六哥的帮助,和白子岫准备连夜逃出皇宫,却不知道那根本就是我们布好的一场局。好云弟,你永远那么天真,你怎么会那么傻地去相信每一个人!”
萧云的身子越发颤抖,景帝一声冷笑,满意地欣赏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也全仗你的天真,宁妃的痴情,助了孤一臂之力!那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孤的飞鹰骑长驱直入,一举夺下皇图霸业,你的喜酒正是贺了孤的登位,还有白子岫的命!”
萧云剧烈咳嗽起来,景帝猛地拔高声音:
“空有满腹才华,却是妇人之仁,天真可笑!父皇说得没错,你就是仁慈心软,难成大业!三年前的那一夜,根本就是你害了父皇害了凤宁害死了白子岫!”
萧云心头一悸,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景帝舒了口气,拿过锦巾,扶起萧云,细心地为他擦拭唇边的血迹,他脸上满是疼惜,不住柔声道:
“发泄出来就好,太医说你郁结于心,久积成病,六哥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又不肯按时吃药,六哥寻遍整个北陆南疆,为你找来的那些珍贵补品你也不用,你这样倔下去,刺痛了六哥不要紧,六哥只怕你伤害了自己……”
萧云忽然抬起头:“你害怕了吗?”
景帝一怔,萧云挣脱他往床里面挪了几步,他脸色苍白,漆黑的双眼望着他,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害怕下一个,就会轮到你了?”
景帝心头一凉,如冷水浇头,他看着萧云这副模样竟有些恐慌起来。不知为何,他眼前一下闪过了白子岫满是鲜血的脸——
“萧宸,我死后必化身厉鬼来向你索命!”
他一个冷颤,猛地叫道:“孤怕什么?”
他站起身来,拂袖大喝:“孤怕什么?孤没有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胜者为王败者寇!孤而今的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夺来的,包括你!”
萧云没有说话,依旧望着他似笑非笑,那诡异的笑容看得景帝心头一阵发寒,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云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陌生得可怕。
离开前,景帝似想到了什么,道:“后天便是你母妃的忌日,孤准备去睢园看她,你愿意一起去吗?”
萧云背对着他躺下,瘦削的身子一动不动。
景帝补充道:“放心,就你与孤二人,孤不会叫其他人打扰宛姨的。”
萧云依旧不发一言。
景帝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吧,孤改日再来看你。”
踏出殿门,景帝回眸扫了一眼,幽深空旷的宫殿,黑暗的角落里仿佛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
他唇角一勾,眉眼蓦厉。
凭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休想逃出孤的掌心!
十二
睢园,大雪。
屋内,景帝裹着狐裘披风,站在一幅画像下。
画中的女子浅笑倩兮,温柔如水。
景帝仰头注视着她,眸中是虔诚的依恋,没有阴谋算计,干净如洗,英俊的面庞含着笑,像个纯真的孩童般。
他点燃一炷香,淡淡开口,如絮家常。
“宛姨,我来看你了,你在这园子里住的还开心吗?”
“昨晚宸儿又梦到你了,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点也没变,可惜宸儿已经长大了,你却不能看到。”
“你会不会怪我?若我能早点长大,你也不会被奸人所害,云弟也不会幼年丧母。”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画像。
“不过宛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云弟的。”
他垂下眼眸,瞥向窗外,夜色渐浓。他若有所思,喃喃道:
“那些想伤害我们的东西,不管是人是鬼,孤都不会放过。”
屋外风声飒飒,树影婆娑间一个白影闪现,如鬼魅般贴近了窗棂。
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屋里的一切,月光洒在他身上,照清了他的一头白发。
眸中是翻滚的恨意。
萧宸,我死后必化身厉鬼来向你索命!
那夜他死里逃生,却被寒潭水深入肺腑,得了一种怪病。昔时绝世的舞姬变得满头白发,瞳孔幽蓝,一张苍白的脸再不能见日。
他成了宫人口中的“兔妖”,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再不能在阳光下为心爱的人跳舞,他一颗冰冷的心化身兔儿仙,只为复仇而来!
眸中精光迸射,他咬牙切齿,白衣一闪,跃入屋内——
萧宸,纳命来!
锋芒的匕首带着寒光向景帝刺去,景帝飞身一避,唇边冷笑:“果然来了。”他跃向屋外,那身白衣紧追不舍,追入院中。
景帝将披风甩向空中,一声喝道:“弓箭手,准备!”
随着这一声令下,院中瞬间火光通天,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侍卫,整个睢园一下被重重包围。
景帝被几个贴身侍卫护到一边,那白发人被包围在了中央,如被困之兽。
景帝高声喝道:“今日是宛妃忌日,孤不开杀戒,还不束手就擒!孤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兔妖”被满头白发遮住了脸,他扫了一圈对准他的弓箭,忽然仰天长笑,凄厉悲怆,那癫狂可怖的笑声叫众人都不忍耳闻。
就在所有人为之惊骇的时候,“兔妖”猛地一声发狂怒吼,白发飞扬,竟不顾一切地向景帝扑去!
火光映着厉箭,一触即发,万箭如雨,齐齐向那身白衣射去。
景帝看着那个扑来的身影,大风掠过他的白发,半空中那张逼近的脸完全曝露在了月下——
瞳孔蓦缩,景帝身子一僵,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不!”
他纵身飞起,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不!不要!住手!”
他宽袍挥扬,飞到空中抓住箭,却还是来不及了,无数厉箭“刷刷刷”地射进了白发人的身子,鲜血四溅间那团白影已是万箭穿心,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景帝目呲欲裂,“不!”飞身过去抱住了那身血衣。周围的弓箭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在了原地,收回剑弩,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雪地里,景帝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子,慌乱大叫“太医!快传太医!”
他面露狂色,双眼血红,抱着怀中人失声恸哭:“云弟,怎么会是你?!云弟!”
痛彻心扉的呼喊中,满场震惊,众人这才看清,景帝怀中一头白发的那个人,满是血污的一张脸在月下眉清目秀——
赫然正是十五皇子萧云!
十三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白子岫。
他太懦弱,一次次拒绝接受那份情,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将白子岫伤害得遍体鳞伤。
最后那一次,当那身白衣转身决绝而去时,他心头一悸,终于看明白了自己的心。他不再逃避,勇敢地牵住了白子岫的手,他们计划逃出皇宫,去白沅定居,隐姓埋名,一生厮守。
白子岫说,他的家乡很美,四季常春,开满了灵犀花,玲珑的一朵一朵,美丽极了。他的族人能歌善舞,几岁的孩童便能高歌一曲,歌声又脆又亮,飞过云端,像夜莺一样动听。
他们那里还有一座琅山,远远望去像一个秀美的女子在梳发,传说恋人们只要牵手共登山顶,就能一世相守,白头偕老。
他说,等到了白沅,他要和他一起去琅山,去山顶看日出。琅山的朝阳美不胜收,他可以在山顶为他跳舞,穿着他最喜欢的白衣,在太阳升起时,跳他最爱看的南疆清舞。
白子岫说这些时,眼中散发着光芒,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叫他也满心憧憬起来,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可一切,都毁灭在了那个夜晚。
那一夜,他想要执手到老的那个人,因为他的优柔寡断,他的天真幼稚,被追杀到寒潭边,万箭穿心而死。
他无数次梦魇里都是那身染满了鲜血的白衣,他多么想抱住他,可他们中间总是隔着一道大雾,无论他怎么努力,他就是触碰不到他。
心像空了一个大洞,鲜血淋漓。
梦里还有那场烽火狼烟,滔天政变。
兵临城下,血流成河。
一夕之间,国破,家亡,爱离,背叛,终生囚禁,他什么也没了,他所有的一切都被毁掉了!
那样刻骨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
他将他留下的额环藏在了枕下,上面描绘着白沅族的图腾象征,兔儿仙。
他天天那么看着,看着,直到开始出现幻觉。
他幻想着他的子岫没有死,他幻想着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长期的痛苦压抑中,他越来越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直到有一天半夜,他戴上额环,穿上白衣,站在镜子前,痴痴一笑。
“子岫,你回来了。”
他终于不堪对他的思念与愧疚,分裂出了另外一个自己——
白子岫。
在他分裂出的那个自己的认知中,他是死里逃生,回来复仇的白子岫。他沉浸在那个幻想的故事里,他是白子岫,那夜他劫后余生,却被寒潭水深入肺腑,得了一种怪病,瞳孔幽蓝,白衣白发,从此再不能见日。
“白子岫”满怀怨恨,从地狱归来,化身兔儿仙一心复仇。
景帝为他搜罗来的奇药中,有一种白色的药丸,叫作拾香,服之可使人精神充沛,身体短暂地达到巅峰状态,却不能经常服用,否则会遭其反噬。
那本是景帝找来,以防不测,在他病危时用来吊命的宝贝,却成全了“白子岫”。
他服下拾香,出来的“白子岫”便不再是那个多病的身体,他能够来去自如,形如鬼魅。
不知是拾香的作用,还是他本身强大的意念,他的身体竟也开始发生改变——
每当成为“白子岫”时,他一头黑发就会尽皆变白,和他幻想的那种怪病症状完全吻合。
于是,一头白发,身姿诡异的“白子岫”便成了宫人们口中的“兔妖”。
那日宁妃来看他,提起往事,刺激了他体内的“白子岫”。第二天夜晚,“白子岫”便潜入宁妃寝宫,杀害了她。
可这些,作为萧云的那个自己,却是浑然不知。
他伤心不已,劝“白子岫”收手,不要再杀人了,他们一起逃出皇宫。可“白子岫”怎么听得进,他一定要报完大仇才肯收手!
送药的三喜是正好半夜时分撞见了“白子岫”出来。
三喜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一幕,那极度恐怖的一幕——
窗外透进的月光下,十五皇子站在镜子前,一头白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形态诡异,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手中的药一下打翻在地,那身白衣猛地回头。
三喜还来不及出声,便被那个诡魅身影欺近,匕首寒光一现。
他睁大了眼睛,带着万分的惊恐与难以置信,倒了下去。
月光照着那身白衣,扭曲的面目阴冷一笑,如地狱煞神。
万劫不复。
十四
夜照银雪,雪花漫天,纷纷扬扬地落下。
萧云满脸鲜血,躺在景帝怀中,他一头白发已经变回黑色,那个他幻化出来的“白子岫”终于破灭。
而他自己,却也是活不成了。
景帝抱着他失声恸哭,一生的阴谋算计,皇图霸业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声嘶力竭,哭成了一个泪人。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不要权力富贵,不要君临天下,他只要他别离开他,他会用一生来补偿他!
“六哥。”萧云颤抖地抬起手,景帝泣不成声地点头:“在,我在,六哥一直都在。”
萧云望着天空,瞳孔渐渐涣散:“求你将我……葬到白沅的琅山……我要和子岫……一同……”
他脸上现出苍白的笑容,颤抖的手伸向空中,雪花纷飞间,他分明看见——
山顶上,金色的夕阳中,那身白衣翩然轻舞,像天地间一个美丽的梦。
他回眸扬嘴一笑,脚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在山顶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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