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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黑白

屏幕里,少女已经贴近少年,用天真的眼神观察着他。

她过来时,作为东京寺庙禅宗之首的天玄大师,起身向她微微鞠躬,而鹰眼老人自不用多说,对她弯腰更深。

安山清姬,安山治的独女。自古以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她的才华完全盖过这些轻佻无礼的言论,甚至一些老者,都比不上她的敏捷才思。

她观察着羽弦稚生的同时,羽弦稚生也在看她。

接着,两人同时笑了起来,颇有默契。

这是个美丽独特的少女,如果说黑木童的尊美如同宏伟殿堂,那么她的稚美则是山川湖水造化钟灵之秀。

山峦寂寥,远湖无声,一缕随风而起的清冽箫笛声,忽然在山川之间响起,想必是哪家学院的学员奏响了雅兴。

初遇的寂静被打破。

安山清姬向前一步,嗓音稚嫩:“羽弦君,今日我为你出题,你可愿意答,若不愿意,拿了通行证离开就好,若愿意,我就说给你听。”

她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羽弦稚生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并不是好色之徒,不会见一个爱一个。但这少女天真烂漫,稚气十足,却又并不是藤原千绘那样的傻气,总之让人见了极为欢喜。

十二三岁时的宫本雪子,未曾学习剑道之前,也是这般可爱勇敢么?而且,这是面对全国公开的直播,他要是拿了通行卡就走,未免太过于小气。目前全日本上下凝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少说也有几万人了吧,这还是往少了说的。

至于流言蜚语,这个倒是不必忧虑了,能够让两名老者低头,想必对方应该是是安山家的直系女卷。自己是娱乐圈的人,地位根本够不上,粉丝们更不会担心少女会对他陡生情愫。

羽弦稚生收起折扇,敛去之前的傲意,神色认真道:“清谈我只是略懂,见识也算不上高深,不过姑娘既然愿意出题,那么在下便领教一二了。”

姑娘,多么新奇的称呼,这词已经好多年没人用了。

安山清姬莞尔一笑,用柔美的嗓音,吩咐一旁的几名女侍,将那八扇折叠式屏风拿来,准备相隔出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如此哪怕他真的答不上来,也不至于在那么多观众面前丢脸。

“不用了,没关系的。”羽弦稚生劝阻道。

“那好。”

安山清姬的嘴唇绽放一抹明艳的笑容,清脆的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轻轻在这满堂寂静中敲响智慧的梵音:“人本欲生经者,照乎十二因缘而成四谛也。本者,痴也。欲者,爱也。生者,生死也,人在生死,莫不浪滞于三世......”

“请羽弦君从人之生死的角度,考察人类的欲望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鹰眼老人张大了嘴巴,怎么都闭拢不下去。在外面竖起耳朵偷听的学员们,无论是东大艺术,还是庆应私塾,都傻傻呆愣着。

他们试图去想过安山家的独女会出一道难度不低的题,最起码是他们不能轻易答上来的程度,却没想到......她直接将难度拉满了。

这一题,已经不能用难度来形容,而是上升到了宇宙的高度。

有的题目,人们能轻易辨出个道理,后世之人相信并遵循。

但有的题,人们辨了几千年,都没能分出个胜负。

生与死,人类欲望,都是其中之一。

要是将两者合二为一,还要说到能让所有观众能听懂的程度......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刁难!

别说在场之人,连羽弦稚生自己也惊了。

对于生死欲念,无论如何辩,对方都能站在新的角度,提出新的质疑。

不然莎士比亚那小子,也不会说‘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庄子也不会说‘一位最,而齐生死为一’。

后面的话他听懂了,但前面那些话,他甚至都不清楚对方所说的话是从哪本古籍里找出来,大概率是某本佛家古籍,但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就不清楚了。

这小姑娘的天真烂漫下藏着万丈深渊啊,关键是她自己好像觉得这题并不难,笑盈盈地注视着羽弦稚生,期待着他的回答。

说真的,羽弦稚生有点小小的后悔,要知道对方是这种不出世的妖孽才女,自己何必非要逞强,拿了通行卡出去游山玩水不香么?

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的局面。

“稍待,容我思索片刻。”

羽弦稚生皱起眉来,在脑海里迅速搜索着曾经学过的知识。

对方的语言很深奥,若要从这里作为出发点,便就等同于掉入了对方的泥潭而无可自拔,清谈就是要会扯,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题扯到已有的知识面上,然后再用已有的经验打败未知。

这一考虑就是十五分钟,羽弦稚生额前浮现一层细汗。

他思考如此专注,甚至连安山清姬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他擦汗都没有感觉的到,而再次抬起头来,身前的古雅小桌上,是清姬为他亲手炮制的一杯茉莉香茶。

大脑极速思考,最缺糖分,他端起茶杯将微甜的茶水一饮而尽,又轻轻闭上了眼睛,鼻间滚落一滴晶莹的汗珠。

不止是他,连屏幕前正在观看的观众也是出了一身冷汗,有的人在为少年着急,有的人则是抱着世界毁灭就等着看他出丑的幸灾乐祸。

“这题答不上来,其实也没关系的吧。”鹰眼老人轻声说,看向一旁的天玄大师。

却见这喜爱羽弦稚生的黑衣和尚,颇为气定神闲,看样子是对少年有很信心。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安山清姬终于察觉到自己好像闯了大祸了。

正当她准备出声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时,却见坐在自己对面的俊美少年轻声开口:“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便是我的回答。”

安山清姬一愣,细声道:“此言出自《论语•颜渊篇》,说的是当人喜欢一人时,便会让他活着;而讨厌他时,便想让他死掉。”

“爱就生,恨便死,这的确可以用来解释人类的生死欲念,羽弦君好厉害呐。”安山清姬赞叹道。

羽弦稚生笑着点头,可内心却有点不安。

这句话下面还有另外一句话,如果少女也知道,那就遭了。

接着,在他逐渐睁大的眼眸中,安山清姬微微一笑:“可是,羽弦君的这句话下面还有另外一句话的吧。”

春秋战国年代,弟子颜回(又名颜渊)问孔子,喜欢便留,憎恨便杀,这是君主天下治国的道理么?

孔子回答,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如果君主又想让他生,又想让他死,这不就是很迷惑了么?

羽弦稚生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文雅少女,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路被堵死了,她居然真的知道。

这姑娘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已经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她究竟多么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化啊。

其实他之前坐船观景的时候,便就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那群山掩映之间、十几座凋梁画栋的楼阁,学的正是中国古代的园林而布置,而整个青山庭院的架构,正是来源于他印象中唐代的‘山水池’布局,以山为主景,山水重叠,仿佛是一副自然宏大的山水画。

似乎看出了羽弦稚生的惊诧,安山清姬掩唇轻笑:“我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非常爱护她,我也很喜欢母亲,从小便跟在她身旁学习了。”

随后少女说出了一句让羽弦稚生体内灵魂无比舒服的话:“羽弦君,你可知道,这世界以中国文化为尊,万国莫敢不敬。”

羽弦稚生点了点头,笑了。

知道,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整就一个舒坦,她说的是实话。

无论是围棋、绘画、古言、还是折扇,日本大部分的文化都来源于中国,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日本比韩国唯一好的地方,在于他们肯承认,而不是像韩国那样偷过去就便说是自己的。

可舒坦后,便就是不舒坦了。

作为一个拥有中国灵魂的美少年,若被一位日本少女在中国文化上打败了,岂不是要跪地给老祖宗们磕头谢罪了。

羽弦稚生自不可能认输,于是搜肠刮肚,继续提出言论。

可无论他怎么个议论,安山清姬都能站在另外的角度,将他的辩论否定。

渐渐的,时间都仿佛暂停了。

才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一对少年少女已经陷入了空无人境的领域之中,他举起枪,她便拿盾阻挡,而当她拿起火药,他则是穿上了防弹衣。

几番回合下来,谁也不输给谁,但谁也没有赢了谁。

乌云蔽日,墨云翻涌,山中忽然下了一场阵雨,雨下的又大又密集,如同万箭攒射般击打黑色的屋檐,窗灵湿润,灯光迷蒙,将两人的身姿越拉越长。

少年少女已对外界浑然不觉。

两个人的灵魂越飞越高,跟常人,已经不在同一位面。

她们欢欣起舞,遨游宇宙。

人生难得一知己,听得懂你每一句话,理解你每一个眼神。

安山治从没见过,自己的女儿,可以那么的欢喜。

她一向只对自己和她的妈妈亲热,对于外人,向来都是眼高于顶。

但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

终于,羽弦稚生长叹一声,准备起身认输。

这里设置的考察极多,拿不到清谈这一关的通行证也无所谓,从别的楼阁里补回来就是。

只是还是很遗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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