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老师也起得很早啊,来浇花啊,这不是校工的工作吗?”
陈歌瞥了一眼管仲廷弯腰提着的大水桶,里面是一汪干净得几乎透明的清水,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小箱子里还放着一些颜色不同的、绿豆大小的丸子,看起来像是化肥一类的东西。毕竟一把年纪了,老头提着足有三十斤重的装满水的铁皮桶转身,累得气喘吁吁,陈歌皱了皱眉,还是上前一步,把水桶接了过来。
低着头的老人没有马上做出应答,而是扶着膝盖弯着腰站在祈愿树底下喘息了一会儿,用脖子上挂着的白毛巾擦了擦脸,才慢慢地直起腰来。
“年纪大了睡不着,现在又不教书,有时候寂寞得很,就只好多关心关心花花草草。”
“那为什么不继续教书呢?”陈歌仿佛漫不经心地提出了疑问,“以您的水平和资历,退休返聘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只要您有这个意向,校方那儿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岁月不饶人啊……我这身子骨,哪里还能够教书。”
直起身子来的那一刻,山头缭绕的云雾散去,干爽的朝阳笼罩着上方的天空,附着在树叶上的露水小团小团地滴落到地面。视线里,山的南面一侧被阳光所覆盖,淡淡的金色从山顶延伸到山脚,一直把学生宿舍区的几栋楼都包裹进去。管仲廷把水桶从陈歌手里接过来,然后倒进一旁的下水道口里。二月,年过六旬的老人衣着单薄,是因为水桶太沉的缘故么,浑身发热,远远看过去,他身上像是有蒸汽似的。
他的眼神很热烈,只是这热烈中只有花草,陈歌站在一旁。
总觉得,很孤单。
“您这身体,恐怕比起现在很多年轻老师来都要好。”陈歌这样说,“我听校长说,他可是百般想要请你回来领导课题组,但是你倔得像头驴似的,几个人都劝不动,他们连着做了您好几个月的思想工作,您也一点没松口,才只好作罢。”
“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也都是三年多前了。”老人回答得倒是很爽快。
“这样啊……校长他可是觉得我们这些年轻的老师不堪大用呢,说我们的方法有问题,经验也不足。姜还是老的辣,如果有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带队,教学效果就能好很多。”
“你是怎么想的。他说的有道理吗?”
“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事物会展现出不同的一面。”陈歌笑了笑,“所以也注定处在不同位置的人们无法相互理解,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是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吧,你用在这里,回应的是校长吗?”
“嗯,大概是吧。”陈歌眯着眼睛看老人,“过去我一直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慢慢明白了。”
“那说明你慢慢地长大了,或者说,老了。”
陈歌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搞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当然,如果你真的是替校长来劝我回去担任课题组组长的,那就。”说着,老人挥了挥手,“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不愧是管老师,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我就直说了。老师您选择提前退休,从一线教职退下来的原因,恐怕不是报告上写的身体原因吧?”陈歌抬起头望向祈愿树,零碎的金光从繁茂的枝叶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还是因为秋玲的事,对吧?”
“啊,可以这么说吧。”老人没有否认,只是低头关注着脚边刚刚萌芽的花草。
“所以,老师您果然还是知道些什么的吧,所以当时才会说出那样的话。”陈歌把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又复述了一遍,“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事物会展现出不同的一面。和我们身处于不同位置的老师您,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呢?”
“你们到现在都还认为我对你们有所隐瞒吗?”
“难道不是吗?老师。”本来想用疑问句,然而说出来的时候,语调是下沉的,就那样变成了陈述句。
“是你们都这样想,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认为。”
“我只想知道问题的答案。老师您到底知道些什么,秋玲的死就究竟还有什么隐情。最近我又把当年的事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调查了一遍,我觉得我已经接近真相了,但却始终觉得差了一点,我不知道到底差了什么东西,后来我想到了您说过的这句话,意识到可能是视角差异所造成的误解,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即使我已经明确和你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还是想要再尝试一下。”老人叹了一口气,“唉,那几个孩子也是你找来的吧,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呢?难道追寻一个可能存在的真相,就真的比现在美好的生活更重要吗?”
“美好的生活,么……老师,您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美好吗?”
“君墨放弃了学业,在本科毕业以后就回来开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店,诗雨放弃了乐团的理想,回到了这里当起了一名平凡的音乐教师,我也一直被那件事情所困扰,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每次我一闭上眼,那天的场景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我眼前。这棵树,这片花,这里的一切,我都无法忘记。”
陈歌说着闭上了眼睛,漆黑一片的黑暗中,一棵高大的榕树慢慢生长了出来,就仿佛是被血液浸染了一般,天空、草地和这棵榕树都被刺眼的猩红覆盖。
忆起不愿回想的过去,犹如彳亍在乱麻之中。想抽身出来,却又找不到线头。
“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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