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江上,几十艘渡船在广阔的江面上航行。
这些个依靠江水和航船吃饭的生意,背后都有沿江的小宗门在支撑着。春去秋来,航船去而复返,运送货物,渡人去往远方,都是这些小宗门盈利的重要手段。
船夫杜原,花甲年纪,在这条通往大齐洞京的江水之上,大风大浪吹了好几十年,练就了一身铁打的水性和船上功夫。金缕江上的一大奇观,便是有一位老人,站在桅杆的最外边,任凭水势湍急,怒风哭嚎,这老头就是纹丝不动的站在上边,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怡然自得。
周遭的船家,都愿意听这胡子花白的老头吩咐,船上人世代傍水而生,等到那帮同样身怀绝技的老人放下了这个营生,这老头依旧干着这个令他热爱了大半辈子的工作。
有好几次,遇上了路上水匪劫道,所有的船家都吓个半死,宁愿砸了这手里的饭碗,也想要保住脖子上的那个脑袋,没曾想杜原临危不乱,上前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那帮凶神恶煞的水匪,便就此放行了。
后来有人一琢磨,猜测杜原所说的,应该是在老一辈里口口相传的黑话,只要开口说了黑话,黑白两道,谁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有人提着小酒还有烧鹅,上门要学这门手艺,杜原则是慢悠悠的抽着眼袋,摆摆手笑道,不行的不行的,这话得我说才管用,若是会的人多了,也就不灵了。
老头还有一门绝技,若是航船行驶途中,船底碰了礁石,或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他想都没想,抱着一杆铁锹就跃入湍急的江中,一待就是一个时辰,而且中途不用换气,向着水中看去,依稀只能看到一道白影。
那之后航船安然无恙,风平浪静,这金缕江白练的名头就越传越神乎了。
但在这一日,航船上的伙计还有和乘船的商客发现了另一奇观,只见一个少年,双目紧闭盘坐在桅杆最远端,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坐禅冥想的僧人。
有好几次江上遭逢狂风,吹得巨大的船帆,猎猎作响,但少年晃动了几次,愣是没有坠入江中。
“这爱卖弄的小子,八字看来还挺硬。”有人走出房间,端着茶壶,不由得呢喃道。
“可是在江风如此猛烈的情况下,那少年呼吸均匀,坐定如常,显然是练家子。”
不知为何,当人们看向那个独坐桅杆之上的少年时,心中总有些许自不合时宜的期待。
一方是想要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溜烟坠入江水之中,救都救不回来。以后茶余饭后就有一桩不错谈资了,甚至在教训自家顽劣的孩童时,还能倍儿有底气骂一句:当初你老子我在金缕江上时,曾亲眼看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掉进江水里喂鱼。
另一方便是船上老一辈心善之人,心中惴惴不安。
有位老人家看到那少年如此不把性命当回事,便要上前阻拦,结果被一名平日就很机灵的伙计拦住:“爷爷,你且放宽心,那少年多半是在和杜爷较劲呢,有杜爷在,他只要不是掉进龙王肚子里,都能让杜爷救回来,你这会上去,万一那厮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这样掉进江底,赖上了你,不就有一桩麻烦的官司嘛,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那老人家一寻思,是这么个理儿,就这样吧,反正有这金缕江白练在,能出什么大事?就算出了事,也是那少年命里该的。
甲板上人头攒动,议论纷纷,此时日头正烈,尤其是这江上的风,在这桅杆之上待这么长时间,可不好受。杜原不时取出腰间小酒壶,美美的喝上两口,再抽上那一小口眼袋,乐不可支。
杜原收起烟袋还有酒壶,用眼角余光去打量一旁那个闭目养神的小子,心中暗自嘀咕道:“这后生倒是有些能耐,都说穷文富武,多半是家里请了个真材实料的武师,只是老朽这几十年在船上的功夫,怎么能被一个毛头小子砸了场子,要较劲是吧,今日就给你开开眼。”
众目睽睽之下,杜原佝偻的身形,开始迎风摇摆,摇头晃脑的样子,像是书塾内跟着先生背书的学童,开始引吭高歌。
这是一首颇具江上渔家的民谣,歌声嘹亮,讲了船上一户人家,一举得男,娃娃三岁便在水里泡,五岁下水与龙王认亲,九岁踏浪如履平地,十五六岁认识了江水旁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两情相悦,只是身份悬殊,千金小姐终归要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少年不甘心,带着龙王爷的虾兵蟹将就要抢亲......
专心致志在桅杆上用剑鼎剑诀的夏泽,原本置身事外,忘乎所以,听到这悠扬的歌声,尽管还是双目紧闭,但嘴角的笑意渐渐明了了,也开始跟着这首民风小调摇头晃脑。
人群中开始爆发雷动的掌声,有的人陶醉在杜原的歌声中,熟悉这首曲子的伙夫,已经开始跟着起调了。
这首曲子慢悠悠唱了半个时辰,直到甲板上的人渐渐少了,桅杆上的两人依旧没有要掉进江水中的苗头。杜原顿觉口干舌燥,想要喝一口酒水润润嗓子,却发现酒葫芦空空荡荡,他有些后悔在这小子面前卖弄了。
他肺腑中难免有些不悦,心想:“好小子,今天是冲着我来的是吧,待会可别怪老夫让你多喝几口江水再救你上来。”
航船上的客房内,林露清有些不悦的掀开门帘,望向那个一心一意运行剑气的少年。看客们都在阴凉处找了地方坐下,聊天喝酒打发时光,总之有人掉进江水这种热闹是万万不能错过的。
两人就这么干耗着,又过了一个时辰,杜原本就年纪大,让这江风一吹,头疼的厉害,眼看就要坠下桅杆,另一个桅杆上的少年眉头微皱,脑袋一歪,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江水之中。
甲板上不合时宜的传来一阵喧哗声,或者说,是欢呼声,林露清走出房间,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把手中那几百根银针朝着那伙幸灾乐祸的人射出去。
杜原如获大赦,猛地站起身,一头扎进江水之中,人们循着他入水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狭长白影在水下晃动,然后迅速破开水面,踏浪而起。
人群之中,再度传来一声声喝彩,今日金缕江白练之名,如雷贯耳,名副其实。
不一会儿,甲板上,有个被江水冻的瑟瑟发抖的少年,全身湿透,吐出好几口混着泥沙的江水之后,毕恭毕敬的向着杜原行礼致谢。
夏泽将鞋子里的水挤干,说道:“老人家,您的水性真好,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杜原忙于应付那群恭维他的人,好不容易脱开身,摸着花白的胡子笑道:“公子的功夫也不赖啊,我看你的下盘功夫挺扎实,想必是位武夫吧?”
夏泽摇了摇头,顺带着拧干衣服上的江水。
人群围了上来,都想知道个所以然,杜原于是又问道:“我看你在这大风大浪之中,呼吸均匀,既然不是武夫,那应该是个练气吐纳的修士咯?”
夏泽又摇了摇头,人们开始好奇,既不是武夫又不是炼气士,怎么可能?
夏泽笑了笑,缓缓开口道:“我是在北边的草原长大的,在那帮大户人家放马,常年骑在马背上,早就习惯了颠簸,所以这点动静还真的就不算什么。至于呼吸均匀......”
“那会年纪小,大户人家的老爷不让我偷懒,让我拼了命的干活,我就养成了坐着都睡着的习惯,就是下雨打雷,都未必能醒过来......”
周围的人群,开始发出阵阵嘘声,杜原也是哭笑不得,还以为遇上了什么世外高人,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场乌龙。
有位衣冠楚楚的读书人走到夏泽身边,冷冷的瞪了一眼,笑道:“真是沐猴而冠。”
夏泽一笑置之,结果那位读书人转身就被林露清狠狠踩了一脚,不敢发作,落荒而逃。
杜原让船上一位伙计为夏泽端来暖身的姜茶,就独自回房歇息去了。
端茶之人,正是之前劝阻老人制止夏泽那位,只见他抵过姜茶,陪着笑脸道:“这位公子,你也不必觉得难过,别人看不穿,我还不知道吗,你肯定是位武夫,但是杜爷爷这一身横练的水上功夫,早已经是出神入化了,输给他,不丢人。”
夏泽则是一脸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表情,只管大口大口喝着茶水,那名伙计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结果平白无故被那位模样极好的女子,白了一眼,悻悻然离去。
林露清柳眉微蹙,双臂抱胸,没好气道“我真想不明白,先前那老头明明本事就不济,这眼看就要输了,你倒好,自己还真就故意掉进江水之中,这下好了吧,成就了别人的美名,自己反倒沦为他人笑柄,有意思么。”
夏泽咧嘴一笑:“林姑娘倒也不用为我如此的愤愤不平,我只是乘船之人,可老人家这辈子都是要在这穿上讨生活的,我本就无心和他比试,没必要为了一时之气,砸了他的饭碗,况且刚才老人家可是不顾性命危险,跳入江水中救了我,这样的好人能够一直安安稳稳的在这条船上,我觉得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
林露清目瞪口呆,就这?就为这点事,还非得亲自掉进水里?这傻子还乐此不疲的高兴半天?真想不明白,自己看上这呆子哪一点,等会,这小子话里有话啊?
她翻了个白眼:“谁说我为你生气了,我只看不惯船上那些人幸灾乐祸的嘴脸罢了。”
只是夏泽的下一句话,让本就有些不爽的林露清愈发的咬牙切齿。
少年仿佛劫后余生,松了口气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林露清手中拿着的蒲团,眨眼就朝着夏泽的脑门砸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她看着夏泽浑身湿透的样子,逐渐消气了,软声软气的说道:“你先把这一身衣服换了吧,穿着湿透的衣服,会生病的。”
夏泽感激的点了点头,林露清心底一热,那股患得患失的感觉就涌上来了,此前和他上船,这船上的房间似乎空余不多了,刚好只剩下一间,船主人好言好语的劝了半天,说是先忍一忍,途经半道上的一个小镇,客人下了船,就会有多的房间空闲出来。
那船主人给夏泽打得眼色,林露清都快要装不下去了,可这小子却是一副要被她吃了的为难神色,拜托!她才是女孩子好不好,还是未及豆蔻年华的女子好不好!
来了来了!那副担心自己掉块肉的为难模样又来了,林露清冲着夏泽怒道:“干嘛?还不换衣服想要冻死自己啊?本姑娘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一个大姑娘和你住一个房间都未曾有怨言,你这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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