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自陈府出来,紧赶着回了趟老家。家乡父老竟还记得有她这号人,只是多半不知道她的样貌。也有一些许多年前见过她的人,多半不敢明着说起她的往事,含糊说一句:“他小时候就看着他不是凡人。”在家关起门来时才会说心里话:“一个神汉家的儿子能有这样的出息,怕不是祖烟冒青烟了吧。”
祝家“祖坟”确实冒青烟了,纸钱、祭品投进去,火盆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烟来。
祝缨回到了朱家村,她对这里没有什么好感,仍是回来了。自家祖坟她也没什么感情,却在于妙妙的墓前多停了片刻,蹲在地上,将一本书慢慢地扯开,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烧了。
于妙妙的嗣子伴着,祝缨对他也没什么好叮嘱的,离开之前取了花姐所著之书给他:“留个念想吧。这是大姐写的,家里有女孩儿,不妨叫她读一读这书。有好处。”
对方蓄了老长的须,仍是恭敬地接了:“是。”
祝缨不再看坟墓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朱家村——该进京了。
回京走官道,仍要是要走到那条进京的大道上,最近的一个大驿还是在府城。祝缨又赶到了州城,再向陈峦道别。
陈峦神色与上次微有不同,他这两天匆匆翻看了下两本书,将扉页上的名字都看了一回。上面除了写是祝缨印的,著者的名字看不出男女,但是祝缨写了序!陈峦何等人物,从序里仍是看出了些端倪。
“朱紫”想必就是当年进京的那个“外甥女”了,而“江腾”他是全然不知的。但是序里祝缨又写明了是女冠,还是从京城南下的。两本书,一述生一述死,两个女子,一俗一道。
陈峦对祝缨说:“那两本书我看过了,都是有益处的,你要还有多余,送给大郎两本,他会喜欢的。”
祝缨道:“我有留给他的。”
陈峦点一点头,说:“你一向沉得住气,到了京里,也要沉得住气才好。此时进京,福祸皆在一念之间。”
“是。”
陈峦又将陈萌向她托了一托:“观陛下近来动作,臣下难以预料,不过这个时候总是要调可靠可信之人进京。如果大郎万一进京,你们两个,多多亲近。”
“好。”
“有什么事不凑手,也可叫他去做。要是他不在京里,你就拿着这个,”说着,陈峦给了祝缨一张帖子,“到我家里去叫管事梁温去办。”
祝缨郑重接了帖子,道:“多谢世伯,我必不会胡作非为。”
陈峦笑道:“你胡作非为的还少了?拿去。”
祝缨也笑着接了贴子,陈峦携手将她直送出了门,又看着她上马转过街口才转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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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乡之后,祝缨的行程就快了许多。
一路上,仍有一些地方的官员与她是旧识。这其中又遇到了倒霉鬼汪生。汪生领了个实职,乃是一地的县丞。他一个南方人,官话带口音还是小事。最大的麻烦还不是口音,而是这里的官员都不是祝缨。
汪生被点名打杂的时候,顶头的上司是祝缨,祝缨在梧州是何等样人?全州上下都听她的,纵有一点小心思,也都是被她攥得死死的,又能给下属给安排得好好的。汪生给她做事,也有与商人斗智斗勇的时候,也是天天累成狗,却是干一分能看到一分成果。
不幸的是,政事堂的考评:天下如祝缨者屈指可数。
汪生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不是祝缨这样的人,他干事多了,县令就要刺他两句,防着他要“篡位”。还得考虑给上司、上司的上司孝敬。这种“孝敬”与梧州的士绅在一些节庆给祝缨送点比如生日礼物之类是不同的。送祝缨的礼物,可不怎么考虑,纯显一点亲近之情。步入了官场之后的“孝敬”,与完全是两种意思。
汪生在梧州的时候,家里也是个乡绅,自以为比乡下泥腿子更懂官场。真正踏入了官场,没两个月就被砸了个头晕眼花。
亏得祝缨路过,一看这货一脸的灰败,就知道他碰壁了。
祝缨也不点破,设了宴,请了当地的知府吃饭,再邀了县令作陪,汪生灰溜溜敬陪末座。
知府与县令知道祝缨,但是不知道祝缨进京之后要任何职,说话间带了一点试探的味道。
祝缨微笑道:“陛下不说前,我可不能说。”
二人都谨慎了起来,忙说:“不敢问禁中机密。”
祝缨又让汪生代自己陪二人饮酒,说:“我饮酒会出事,就不给二位添麻烦了,让他代我喝吧。这孩子实在,一定不会逃席的。”
拉三人一起吃了一回饭,此后汪生的日子才渐渐好过了一些。
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波折了,她还经过了鲁刺史的地盘。鲁刺史又特意到驿馆与她相见,两人相谈甚欢。
祝缨又送鲁刺史两本书,鲁刺史也收了,说:“你自己也该出个文集才好。”
祝缨道:“您是知道我的,本不是什么文士出身,那是我的短处,以己之短而敌人之长,徒增笑料。不如将精力放到自己的长项上去。我如此手忙脚乱,长项尚且干不完,再妄图其他,贪多嚼不烂。”
鲁刺史道:“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你今年三——”
“三十二了。”
鲁刺史有点惊骇地道:“才三十二吗?!那该着你手忙脚乱。你自己忙乱,皆因年轻,没养出自己可用的门生来。再过十年,你就能有许多人可用了。”
祝缨无奈地道:“我出仕都快二十年了,至今有许多事仍要亲力亲为。”
鲁刺史摇头道:“多少世家子,三十而仕都不算晚。你已是极罕见了。等到京里,少不得有人要与你亲近亲近,自家谨慎些。”
祝缨郑重地向他一礼,谢他的提醒。
鲁刺史又说:“宁可自己累些,也要栽培可信的人。急不得。”
“是。”
两人絮絮地又说了一些,鲁刺史道:“你早京城出身,多余的话我就不讲啦。”
祝缨道:“我恨不能多领您一些教诲。”
鲁刺史道:“我呀,教诲那些驽钝的还行,至于对你,我不过是比你多吃了几年米而已。你已任地方十年,我能告诉你的,你自己都已经历过了。你要不嫌我老子啰嗦,今年冬天我还要进京哩。”
“那我就恭候大驾了。”
两人一笑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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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数日,就到了小吴的治下,此时离京城已经很近了。
小吴得到消息,全家跑得灰头土脸到驿馆来见祝缨。老吴一见祝缨就跪,被祝缨扶了起来:“使不得。来,进来说。”
宾主进了房里坐下,小吴并不敢坐,抢过丁贵手里的托盘给祝缨上茶水。丁贵道:“哥……”
才吐了一个字就被小吴的眼刀杀灭了音。
祝缨道:“你坐下,让他干吧。”
小吴将茶水端过去,说:“我还是觉得跟在大人身边伺候的时候最舒服,您就让我舒服舒服吧。”
上完了茶水才自己坐下了。
祝缨问道:“你近来如何?”
小吴强撑着说:“都还好。新到一地,难免手忙脚乱,还应付得来。”
祝缨道:“北地才出了事,政事堂很生气。你可不要学他们,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小吴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笑道:“你不敢?那我还提醒你什么?”
小吴坐不稳了,忙站了起来道:“大人现在说了,小人就不敢了。一定用心做事,他们的事,我也不掺和了。”
祝缨道:“你才到这里几天呢,机灵劲儿收好了没有?”
老吴忙也站了起来,道:“大人放心,我看着呢。”
祝缨对小吴说一句:“聪明外露是最蠢的。”再顺势转过来与老吴话家长,老吴一点别的话没说,也不给小吴讨主意,也不为自己还在京城的女儿女婿说话。
他带了一些本地特产来:“拿到了就该给大人送去的,可惜道儿太远了,没那个本事送过去。我才对这小子说,今年冬天该着大人进京了,到时候叫他侄儿跑一趟,带到京里孝敬大人……”
祝缨也都笑纳了。她看这一家人比之前胖了一点,不像是吃大苦头的样子,就只叮嘱小吴做事是根本。老吴、小吴都乖乖地答应了。
祝缨最后说:“若有什么事实在为难,就给我写信。”
父子俩大喜过望,一齐说:“小事也不敢劳动大人,到咱们应付不了的时候,还请大人不要嫌我们麻烦。”
祝缨道:“你们只要循规蹈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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