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仿佛看不透的幕布将所有事物隔绝开来。
然而,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近在咫尺的诸人各自沉默着,也仿佛有无形的幕布展开在彼此之间,相互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此刻的所思所想。
苏摩坐在炎汐榻边,似乎是在察看着复国军左权使的伤势,然而眼神却是辽远的,茫然中隐约有一丝丝电光不停掠过,显示出作为鲛人少主的他内心的激烈斗争。
如意夫人端来冷水,将手巾浸湿了覆在炎汐额上,然而眼神却颇为焦急——她也算是经历过那段过程的鲛人,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好便是回归水中,让水的温度来冷却体内因为裂变产生的温度,保持鲛人血液的冷度。不然,便要如同离开水的鱼儿一样脱水而死。
那笙躺在空桑太子妃怀里,在白璎的咒术作用下止住了血,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均匀,睡得宛如一个孩子。
慕容修虽然是个外人,但是自幼便听父辈详细说过千百遍云荒的各种事情,自然也清楚眼下双方沉默的对峙中,酝酿着什么样重大的变更——时局的巨变,本来和他区区一个外来者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不知为何年轻珠宝商人注视着双方的表情,脸上的神色却颇为紧张。
“我听说,你们中州第一个帝国‘秦’开国的时候,有个巨贾叫作吕不韦。”
独处时,空桑皇太子的话忽然响起在耳侧,意味深长。
虽然是商贾世家,然而慕容家作为四大豪门之首,自然并不只是满身铜臭的一般市井商人,作为长子的慕容修更是熟读经史,自然也记得《战国策》中那样一段话:
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遗后世,愿往事之!”
后来,这位商人出身的吕不韦,在辅助秦王统一六国后,果然从一介布衣被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家僮万人——那是一个纯粹商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荣耀和权势。
慕容修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位云荒土地曾经的主宰者话外的暗示。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作为一个世代经商的慕容家的长子,他不是不动心的。
然而,自己区区一个珠宝商,一无武艺二无术法,不过买进卖出赚取黄白之物,哪里能对这样大的计划有所帮助?而自己是中州人,身负慕容家族的重托,作为长房嫡子远赴云荒贾货,需要尽早返回家乡,免得母亲日夜悬心,若三年期满不归,便要被当作他乡野鬼来看待了——他怎么能够轻易掺和到这样把握不大的凶险事情里去……
而且,空桑人是否复国,和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何联系呢?
稳健保守的作风,让年轻珠宝商不曾脱口答应皇太子的提议,然而内心深处那不安分的野心,却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跃跃欲试。但,空桑人要推翻沧流帝国又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把握大约连二成都不到吧?即使年轻珠宝商内心按捺不住要插手政局,但是依然清醒地知道这样的严峻形势下,贸然应允无异于孤注一掷。
他其实是个不怕孤注一掷的人,但是,他怎可让中州的母亲日夜悬心。
所以,慕容修在这样凝滞的气氛中,甚至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此次鲛人和空桑的联盟能否达成——如果双方联手,那么对付沧流帝国的把握便能多上几分。那么对于他来说,在是否押上身家性命的考虑中,也能多几分把握。
然而苏摩只是沉默,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示。
眼看黑夜即将流逝,白昼就要再度降临在云荒大地上,空桑诸王脸上都有了些微不安的神色,相互对望——天色已亮,必须要回去了。
但是,若是此次结盟失败,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无这样的机会,再有这么多藩王和皇太子联袂走上大地,出面谈判。
真岚扭头看了看天色,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苏摩,若是我们结盟,我便可答应将龙神从苍梧之渊放出!”
那样的一句话,让在座所有人悚然动容。诸王惊诧,如意夫人更是惊得脱口,打翻了水杯,连邪异的傀儡师都无法免俗,震惊地抬起了头,空茫的眼睛里凝聚着雪亮的光,直视着空桑的皇太子。
将龙神从苍梧之渊放出?
七千年前,由星尊帝合六部之力将鲛人的保护神从碧落海擒回,强行封印镇入了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内,从此鲛人一族顿失庇护,无法和强大的空桑帝国对抗,束手为奴。
那是鲛人一族噩梦的开始……而今天,空桑人说,可以将龙神从苍梧之渊内放出?
苏摩只是微微一怔,然而旋即嘴角上扬,浮出了一个不屑的冷笑。
“你先不要笑。”显然是看出了傀儡师内心的傲气和自负,真岚蓦然打断,声音冷定如铁,“我告诉你,苍梧之渊上的那个封印,不是你可以解开的——那个封印的力量几乎相当于当年星尊帝的力量……你如果这样自负,到时候必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苏摩继续冷笑,然而眼神却慢慢凝聚起来——他同样也有读心术,所以此刻可以分辨出空桑皇太子这句话并非虚言恐吓。
“当然,如果你愿意拼着命,硬碰硬去破掉那个封印也不是不可以。”真岚微微颔首,眼神却是流露出一丝讥讽,“但就算你放出了龙神,你还有余力面对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吗?分明是可以不费代价做到的,你该不会意气用事到玉石俱焚吧?”
苏摩慢慢不笑了,脸色又恢复到平日的阴郁冷漠,许久,他冷冷问:“那么强大的封印,你又如何打开?莫非还是要靠这个小姑娘?”
看出了傀儡师眼里的怀疑,真岚摇了摇头,决定还是和盘托出:“那笙的力量只能和‘皇天’对应,而封印龙神的力量……来自‘后土’那一系。”
“白薇皇后?!”诸王脱口惊呼,连白璎都变了脸色——这个秘密,不但没有载于皇家典籍,居然连六位藩王都不曾知道。
“是的,白薇皇后。”真岚的嘴里再度吐出那个国母的名字,带着从未有过的肃穆神色垂下了眼睛,将右手压在眉心上,仿佛每次说到这个名字,便带着罕见的敬畏。
白璎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作为白之一族的王,她居然丝毫不知这样的事情!
“白璎,你知道为何‘后土’的力量如此微弱吗?甚至昨夜和苏摩的对战中,也无法护得你周全?”真岚的眼睛看向妻子,微微叹了口气,“因为‘后土’的力量随着白薇皇后的所有灵力一起,为了封印龙神,早已在苍梧之渊消耗殆尽。”
什么?当年,难道是白薇皇后出手封印了鲛人的龙神?
苏摩愣了愣,嘴角忽然再度浮出一丝冷笑——原来,千年前便是白之一族的女子生生葬送了鲛人的命运……千年以后……
“所以你不必内疚,你手上这枚‘后土’,已经没有多少‘护’的力量了。”真岚看着她,吐出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长久未曾对妻子表明的话,“百年前,即使你不从伽蓝白塔上堕天而下,空桑,终究还是难逃劫难。”
空桑皇太子拉起了妻子的手,冥灵女子纤细苍白的手指上,那枚银色的“后土”闪着千年浸润的幽然光泽,他清楚地感觉到白璎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说出了最后的话:“所以,如今要解开这个封印的,恐怕也只有作为白族之王的你。”
白璎的手猛然一震,抬头看着丈夫。那样苍白秀丽的脸,美得不真实,雪白的长发从白王的额头披散而下,如雪般铺了满座。
然而,听得这样的话,她一如平素沉静,低声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我有这个能力,自当尽力。”
“只有你可以,你是‘后土’选中的人。”真岚低头,眼里有说不出的奇异的神色。百年前的那一幕,又一次地闪回在眼前——
一百零三年前,帝都伽蓝的白塔顶端,神庙中气氛肃穆,神官们的低声祈祷如水般弥漫,承光帝、诸王、大臣灼灼注视着明堂辟雍中心供奉着的那枚银色戒指。
水中心的神龛上,那枚自从前代白莲皇后去世后就被供奉起来的神戒“后土”熠熠生辉,仿佛知道时辰的到来。围绕着辟雍的明堂中清水无波,只有十二朵莲花含苞待放——那是一早就种下去的花,每一朵对应着一名待选的白族嫡系贵族少女。清波上,那些对应着女子的莲花围绕着神戒,感受着里面历代国母的灵力。
“啪!”终于,轻轻一声响,一朵金色的莲花绽放开来,满室馨香。
“白璎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转世。”
大司命从十二朵金色莲花中垂手取出率先盛开的那一朵上面的玉牌,低眉如是说,玉牌上用空桑人的蝌蚪文写着新一任太子妃的名字:白璎。
那时候,作为皇太子的他,站在一边看了全部选妃典礼的过程,最后两个字跳入眼帘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有彻骨的寒意——就是这个陌生的名字?将和他纠缠一生的符咒。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
百年后,即使情况已经完全不同,然而对着太子妃提及这件从未有人知道的事时,真岚依旧感到心底里有深不见底的寒冷和无力。那种拼命挣脱,却心知无力抗争的无奈,自从他十三岁在砂之国被空桑皇室监禁,强行带回帝都的时候,就已经笼罩在少年的心头——百年后,居然越发深重。
就如白璎是被“后土”选中的皇后,他也是被“皇天”选中的帝王——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无数的急流、重担、纷争就如同洪流将他们卷入,以后的日子只能极力挣扎,若不挣扎,只有眼睁睁被灭顶。
没有谁能够逃脱轮回中的安排,没有谁能够超越命运的流程。即使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那样的人……也不可以。
“太初五年,星尊帝灭海国——白薇皇后也就是同一年死的,是不是?”沉吟间,傀儡师首先开口,回溯千年前的往事,忽然间冷笑起来,“是因为封印龙神,消耗了灵力而早逝的吗?”
白璎诧然回顾真岚,空桑皇太子默然不语。
苏摩揽衣而起,脸色冷诮:“原来,星尊帝毕竟付出了代价。”
第一次听到皇室这样的秘闻,赤王和蓝王相对看了一眼,压住了惊讶——虽然是千年前就跟随星尊帝开创帝国的藩王之后,但是空桑皇族里几千年的秘密,除了和王室世代联姻的白族,很多秘密外人都无从得知。
比如帝后二人身为平民,最初是从何得来那样强大的力量?比如白薇皇后为何早逝;比如为何既然身负帝王之血,空桑的历代皇帝还会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太多太多疑问,几千年来从未有人想过要去问。而独处伽蓝城的皇族一脉,更是高高在上,从未容许任何人靠近。
作为正史记入《六合书·往世录》的那一段历史是那样的——
七千年前,帝后二人已统一云荒,星尊帝却难扼勃发的野心,再加上一些贵族巨贾的游说,不肯甘于做陆地之王的星尊大帝终于麾兵入海,意图将目之所及的全部都归入他的版图,收服四海,打通云荒往南通往新大陆的航道。
然而,他的野心却遭到了守护大海的蛟龙的反击,空桑远征大军损失惨重,“浮尸遍海”“水为之赤”,而碧落海里“水族尚自安然”。
星尊帝性格刚毅,手段强硬,遇强则愈强,从未放弃任何既定的目标,尽管国内颇有微词,依然先后几次出兵碧落海——动用了倾国的力量,一番海天龙战,终于合六部之力,擒获蛟龙,囚于九嶷山下苍梧之渊。
最艰苦的战争已经完成,面对着失去龙神庇佑的鲛人一族,空桑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长驱直入。
太初五年,海国覆灭。无数鲛人成为奴隶,被万里押回云荒大陆,途中死去者不可计数,幸存者被空桑奴隶主畜养,破尾为腿,集泪为珠,剜目为宝,为谋其利极尽荼毒——位于镜湖入海口的叶城贸易由此而兴,从此富甲云荒大地。
那以后几千年,一直是鲛人不能醒来的噩梦。
然而,没有人知道,白薇皇后的早逝,竟是与此相关——
后薨,时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胜,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蓝白塔,日夜于塔顶神殿祷告,希通其意于天,约生世为侣。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逐冰夷,震烁古今。然终虚后位,后宫美人宠幸多不久长。常于白塔顶独坐望天,郁郁不乐。垂暮时愈信轮回有验,定祖训,令此后空桑世代之后位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
《六合书·往世录》上面那一段话,同时在知情的诸人心中回响,每个人表情各不相同。
并肩战于乱世,白手起家建立帝国,然而共过患难,最终却不能共享人世繁华——为征服海国而付出了白薇皇后生命的代价,一生自负的星尊帝,暮年在权力的顶峰上寂寞回顾往日,遥望万丈下脚底的大地时,是否曾暗自后悔?
一个人最终拥有的土地又能有多少……一抔黄土底下,却没有别人相伴。
“果然不愧是空桑人的国母,和星尊帝倒是绝配。”寂静中,傀儡师击节冷笑,空茫的眼睛里闪过了煞气,是对于千年前联手犯下那样滔天罪行的帝后的入骨痛恨——所有的苦难根由经这两双手而缔造,对于世代受到凌辱压迫的族人,如何能不恨?
如意夫人的眼里,因为重新提及了苦难的根源,也有难以掩饰的仇恨的光。
“你可以骂星尊帝,却不可以对白薇皇后不敬!”然而,真岚忽然开口,用慎重到几近厉斥的声音,“对于竭尽全力帮助过鲛人,为你们一族而死去的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那样冷厉的喝问,从一向温和爽朗的皇太子口中吐出,让包括苏摩在内的所有人都惊住。
“竭尽全力帮助鲛人?白薇皇后……白薇皇后难道不是为了封印龙神而……”连白璎都不解起来,拉住了几乎掴到苏摩脸上的断臂,诧异地喃喃。
“不是。”真岚忽然长长吐了口气,沉默许久,才低声道,“白薇皇后,是被星尊帝杀的。”
“啊?!”那一刻,房内的所有人,诸王、西京,甚至鲛人一族,都不由自主地脱口惊呼。
白璎惊得抓住了皇太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星尊帝杀了白薇皇后?怎么可能……星尊帝琅玕和皇后白薇,古书上记录着的那样相互敬爱的帝王伉俪,他们一生的辉煌和爱情穿越沧海桑田,被多少空桑人传颂。如同云荒大地正中的白塔一样被人世代仰望,成为永垂不朽的诗篇。
“星尊帝怎么可能杀了白薇皇后……”白璎喃喃自语,不信地抬头,看着丈夫,“你说谎!”
真岚那一瞬间似乎不敢看白璎,眼神里有深深的厌憎和恐惧。
“他们曾经是一对恩爱夫妻,却因为灭海国的问题而分道扬镳。”空桑皇太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那些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白薇皇后本来就不赞成远征海国,后来龙神被擒,鲛人沦为奴隶后,她更是激烈反对——其实,自从毗陵王朝建立,星尊帝登基后,退居内宫的皇后和手握生杀大权的星尊帝之间,已经颇有嫌隙,在很多问题上都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而灭海国导致了他们之间最激烈的冲突。”
“怎么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脱口而出的是赤王红鸢,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又是一段被抹去的历史吗?
“白璎……你应该也读过伽蓝神殿里面收藏的皇家典籍——《六合书·往世录》,但是,你看到过这一段吗?”空桑皇太子无视旁人惊诧的眼神,面色忽然有些苍白,仿佛背诵着多年前记下的篇章,用古雅的语调低低念起一段文字。
真岚一边低诵古书的篇章,一边手抬起,蘸着残茶,在桌上写下吐出的一字一句——
后意云荒已安,屡次进言,力阻帝麾兵海上。帝斥其为妇人之见,终不纳。怒,去岁不入东宫。经年海国平,鲛人尽没为奴。空桑人畜之,去眼剖骨,以获其利。东市长年闻悲泣呼号之声,而贵家争相购之,巨贾日入万金,叶城由此兴。
后居于宫中,闻此终日郁郁。忽一日,见宫女捧宝珠一串为晨妆,玲珑滴翠,光照一室。后垂询,宫女对曰“凝碧珠”,为匠作剜鲛人目而成。后握珠泪下,愤而至帝前,以珠掷其面,叱曰:“此非人所为!妾为君妻,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乃归于族中,自点兵将往苍梧之渊,欲释龙神归海。
百年前就已折断的手臂,将过往一幕写到这里的时候,房内所有人都已经屏息。凝视着那移动的苍白的指尖,空气仿佛忽然间冻结。
“怎么可能是这样?”傀儡师的手有些痉挛地抓着怀中的偶人,显然手劲太大,阿诺脸上已经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着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复杂。
“说得好!”寂静中,却是那笙醒来了,看见一屋子的人都盯着桌上看,还未抬头看写了什么,耳边却听到了真岚说的最后几句话,脱口喝彩,“那样的事情是人干的吗?什么狗屁皇帝!还是那个皇后有志气。”
“那笙。”白璎扶着伤愈的少女,却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声。
那笙听太子妃的话,乖乖地闭嘴。真岚看也不看她,断手继续在桌上连续写下下面的文字,将千年前的真相一字字写出——
帝怒不可遏,发兵急追,于九嶷山下与后麾战,经月不休。后长兄惧祸而暗投帝,后军遂败。后灵力高绝,虽千万人不可围。帝亲出,与之战。后败而奔至苍梧之渊下,欲开金索而力竭。见帝提剑至,知不可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语毕,断指褪戒,血溅帝面,乃死。帝怒缓,解袍覆之,以手抚其额而眼终不瞑。帝忽悲不自胜。乃集白薇皇后之灵力,镇于苍梧之渊下,为龙神封印。自携后土神戒,罢兵归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蓝白塔,独居塔顶,停息干戈,终身不复踏足云荒。
断手在最后一个字写完的时候,缓缓停下。
那是历史的真相?
那满满一桌面的文字,仿佛一个个都发出刺眼的光来,让所有人目眩神迷,无法透出一丝呼吸。无论是空桑人还是鲛人,甚至是作为外来客的慕容修,都一时间无语沉默。
“《往世录》……白薇皇后本纪第十二?”终于,白璎第一个喃喃出声,打破了寂静,“那个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错。”真岚的眼睛是暗淡的,看着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卷《往世录》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流传的《六合书·往世录》,都没有那一章。”
顿了顿,仿佛叹息般的,空桑的皇太子补充了一句:“因为这一章是禁忌,历代以来,云荒大地上只有继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为何不彻底一些?”苏摩的神色是随着那一段文字的陆续写下,而变幻了无数次。然而到最后,激烈变动的眸子里,还是阴暗和猜疑占了上风,傀儡师冷笑着质疑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复述出来的历史,“偏偏还要让历代皇太子知道,岂不可笑?”
没有旁证的历史,中间隔了几千年的岁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确定?
“那是一个告诫和惩罚……”然而,大约料到了无法取信于鲛人的少主,真岚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解释,眉宇间忽然笼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郁和悲凉,“星尊帝暮年性格大变,种种做法相互矛盾——他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并剥夺了子孙后世同样的权力。他立下规矩,让世代空桑皇帝必须以白族女子为妻,却让他们记住千年前的内乱……”
说到这里,真岚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眉目间带着冷嘲:“他在告诫那些流着他血的后裔:要提防身边的皇后!毕竟力量不曾消灭,尚在苍梧之渊封印着。这个秘密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呀……在皇帝们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让和空桑帝王之血对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个人是皇后……”
“那么,为何又非要迎娶白族的女子为后?”白璎听得呆了,喃喃道,“那不是刻意要造就历代无数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应该是惩罚。”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却是苏摩。傀儡师空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露出了洞察的微弱笑意,脱口回答。
真岚闪电般看了鲛人少主一眼,对于他这样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为背后的意图,微微感到诧异,然而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回答:“是惩罚……杀死白薇皇后的罪,对星尊帝来说是永远无法释怀的,不会因为肉体的消灭而消弭——惩罚将会落到流着他的血的后裔身上,无论几生几世!”
“星尊帝相信轮回,他等待着苍梧之渊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悬利剑落下的一天。”说到这里,空桑皇太子忽然间笑了笑,“而这一天,已经快到了。”
他转过头,看向了白璎,眼神复杂:“百年前眼看着你从伽蓝白塔上跳下去,刹那之间,我想起的就是断指还戒的白薇皇后。”
真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了那一件让空桑人和鲛人都感到尴尬的往事,眼睛里有奇异的光:“所谓的白薇皇后转世,恐怕是大司命当时为了遏止青王继续擅权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后土’选中的人。”
那个瞬间白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底不知怎的有说不出的恐惧。
千年前为了海国,白薇皇后与星尊帝拔剑相向,战死苍梧之渊;千年后为了一名鲛人少年,空桑最后一位太子妃背弃了帝王之血,从塔顶纵身跃下,在沉睡中任凭空桑覆灭。
那是命……难怪真岚一直这样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像他们一样?”那时候真岚语气中同样的恐惧和厌憎,居然就是来源于此。深知内情的他,是在极力对抗着头顶的命运之翼投下的巨大阴影!
“真岚。”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颤抖着的手,覆上他同样冰冷无温度的断肢,握紧。
忽然间,又是无语。
听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内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苏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着桌面上那一行行字迹,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暗夜里,时间无声滑过,桌面上蘸着水写下的字悄然蒸发,慢慢消失不见。然而,那些字句却仿佛烙铁一样印入了傀儡师心底,让他不自禁微微发抖。
他相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个声音一直一直在告诉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迹,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实的历史——那个声音,居然不是平日里一直缠绕着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诺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响起在深心里低而沉的回声。
“是真的。”
那个声音说,反复地说,一直到他的神志开始散漫和迷乱——刹那间,他的双臂交错着回过肩去,手指有些痉挛地抓紧了后背的衣衫。
火一样的灼热……那种火一样的灼热又来了!在每一夜身体里的血冰冷到冻结以后,就开始沸腾,仿佛有地狱的烈火在背后灼烤着他的心肺,体内有莫名的力量绞动着,要破体而出。
“是真的。”那个声音继续说,震响在他魂魄深处,带着无可形容的压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是哪里来的声音?苏摩有些烦躁地摇着头,为了避开旁边诸人诧异的眼神,踉跄着退到窗边。然而手指刚一抓到窗棂,木头就在瞬间无声无息地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间,怀中的偶人忽然间出手,在他手指敲击到窗棂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线。
阿诺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神情:愤怒、恶毒以及一丝丝的无奈和绝望。
然而那个偶人的手还是直直伸在那里,咔嗒作响的关节僵直着,拉住了傀儡师的手。然后抬起了眼睛,一双仿佛玻璃珠子一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苏摩,那样的诡异,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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