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摩空茫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奇异的神色变化,仿佛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气,用手抵住窗棂,用力到全身发抖。
是的,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么说来,白璎是白薇皇后的转生,才会……才会遇见他?他们之间,才会有这样的恩怨纠缠?
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瞬间,曾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对天拔剑的傀儡师用手抵住额头,忽然在自己的掌心无声地微笑起来——居然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到最后,把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多么可笑的事情,非要将这一世的所有爱憎都找出个理由来,跟虚无缥缈的往事对应!
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无缘无故的爱?这一世的人,并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操纵。
让什么宿命见鬼去吧!无论他爱谁,他恨谁,都是这一世这一刻活着的“他”的意志,并无关于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后、海皇、龙神……那些传说中的东西,都无法左右他的内心!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回头,鲛人少主的眼睛看着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地开口,“结盟的事情,如果复国军左右权使都不反对,可以商榷。”
那样事关重大的一句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诸人脸色都是一变,各自有复杂的神色。
作为空桑方面,皇太子和皇太子妃执手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因为傀儡师这样的松口,眼里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蓝王也是长舒一口气;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绢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甚至作为外人的两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胜。
“好啊好啊!苏摩你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你们都是被沧流帝国害惨了的,早该一起联手了!”那笙顾不得继续盯着炎汐看,拍手叫了起来,显然白日里那一幕让她至今无法忘记,“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们一起联手跟风隼打了一次啊!以后如果各顾各,可能就打不过了呢。”
“其实,我做这个决定,就是因为西京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苏摩回过了头,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将脸上,然后缓缓凝聚,傀儡师忽然间躬身行了一个礼,道,“你说你要代替汀来实现海国的梦想……非常感谢阁下这样的话。让我百年后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将的风范。”
西京愣了愣,显然对于苏摩那样的恭谨显得有些无措,只是抓抓头发苦笑:“啊……什么呀,那么多年前的事再提起来……”
百年前,为了阻止空桑贵族对鲛人实行报复性的屠杀,这位当时的名将就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将水牢中囚禁的数千鲛人从伽蓝城放走——然后,触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夺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为一名一无所有的游侠。
“鲛人并不是善忘的民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摩的眼睛里,却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过,但是傀儡师的语气却平静,“所以,我们同样记得每一位在灭顶之难中帮过我们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们可以试着去握住你们伸出来的友好之手——如果有阁下和……”
苏摩空茫的眼睛掠过一边冥灵女子的脸,淡淡地道:“太子妃,两个人联名担保的话。千年后,我们鲛人也可以试着再度相信空桑人。”
“我保证,我当然保证!”白璎脱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坚定,“我们空桑人一定会守约——至少,我会尽力确保我们这一边守约!”
“你呢?”苏摩没有再看她,茫然的视线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询问,嘴角慢慢浮出一线笑意。那个瞬间,空桑剑客忽然间有一种黑暗逼迫而来的惊悚和诧异,不知为何心里便是一阵冰冷。
“师兄!”那样的关头,却长久不见西京回答,白璎忍不住脱口低唤了一声,将他惊起。
西京恍然回过神,心里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诸人的目光下,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却知道这一诺,便是如山重。
真岚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改变。结盟这样的大事,鲛人少主却只是询问自己的妻子和属下,并不曾问过真正可以决定空桑国务的皇太子一句。然而在这样明显的不敬之下,真岚却并没有不快。此刻,听得两个人都已经做出了承诺,他才趁着这个空当开口:“空桑必不负约——只希望能与鲛人联手,各自夺回各自所有的东西。”
“好。时间不多,我们就来细细说一下如何才算是‘联手’。”苏摩看也不看外面,却感知到了日夜交替的来临,知道一行人即将返回无色城,也不拖泥带水,开口冷冷道,“空桑须放回龙神。既然开出了那样高的条件,那么,作为代价,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真岚的眼神再度掠过苏摩无神的眼,带着微微的诧异——一说到正事,这个傀儡师就完全没有平日里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骜,而带着敏锐和迅速的反应。这个鲛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觑的……
“我要我的左足。”蓦然间,空桑皇太子开口了,“在南方镜湖入海口,那个号称深六万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蓝白塔的鬼神渊底下。”
“果然。”听到那样显然深思过提出的交换条件,苏摩蓦然笑了起来,“很对等的难度。”
“世上除了你们鲛人,谁也无法从那么深的海底将那个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断了的右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号,面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足,你们需要龙神的庇佑,我们可以相互交换力量——如果有朝一日沧流帝国覆灭,无色城亡灵重见天日之时,便是鲛人回归碧落海之日。”
“好。”想也不想,鲛人少主点头答应,“如违此誓,如何?”
“如违此誓,不得好……那个,死……”真岚忽然间有些迟疑——本来想说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无全尸”之类的,猛然想起自己分明已经是这种状态,就忍不住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说什么,虽然是临大事之时,全体气氛肃穆,大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摩也笑了,然而那样微微弯起的嘴角却是瞬间又抿紧了。见真岚口吃,他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补完:“如违此誓,星尊帝之昨日,便是你之明日!”
傀儡师扬着头,眼里的光芒隐秘而冷酷。那样冰冷和恶意的话,让所有正在笑的人顿时无声,相顾失色。
那一瞬,西京陡然间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禁地握紧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却也扬起了头,看着傀儡师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回答,“若违今日之约,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岚之明日!”
“击掌为誓!”苏摩终于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熠熠生辉。
“击掌为誓。”断手蓦然从案上跃起,重重击向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
“啪!”轻轻一声响,却仿佛惊雷回荡在所有人的心头。
相击的一刹那,苏摩和真岚的手相互握紧,似乎手心握着的是有形有质的诺言,用力地要将其压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遗忘。
“好啊好啊!”在双手交握的一瞬间,那笙忍不住欢喜得叫了起来,“太好了!”
随着她拍手喝彩,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风从伽蓝白塔顶端无声掠过,带来云荒大地四方的气息。
“小谢,你闻到了吗?血和火的味道……”在东方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巫即苍老的脸从黑袍底下抬起,在风里闭着眼睛,问身边的弟子巫谢。
年轻的学者巫谢,还没有修习到千里外遥感的幻术水准,然而此刻,他却是确确实实闻到了风里带来的血和火的气息,淡淡的,带着焦臭和腥味。从极远极远的东方而来,穿过气流,来到数万尺高的伽蓝白塔顶端。
“桃源郡夷为平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嗤笑的却是国务卿巫朗,这个主持着沧流帝国日常政务的长老眼里有忍不住的讥讽,看向一边端坐的大将军巫彭,“战无不胜的彭大将军啊,这一次你还有何话可说?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没有抓到皇天的持有者,还损失了三架风隼!这回你如何交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显然虽然战功显赫,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轻一代将领中最出色的云焕,还带着十架风隼,只为追捕一个戴着“皇天”的少女,居然无功而返。
“我说过不能派云焕那小子去嘛,让飞廉去不更好?”看到大将军一时哑口无言,巫姑桀桀地笑了起来,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间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边的另一位女长老一眼,“他可比云焕能干多了,只可惜他没有那么硬的裙带呀。”
巫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深蓝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样静谧的眼神里,却有让长老都畏惧的某种力量,让巫姑终于不敢再继续唠叨。
云焕是巫真的弟弟,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云烛,是从冰族二十万纯血子民里挑出的圣女。她出身低贱,来自于最外层贫民居住的铁城,从十五岁被选中起,就独居在伽蓝白塔顶上,一边观测星象来预知吉凶灾祸,一边侍奉神殿内从不露面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岁卸任。卸任后,她便去掉了“云烛”这个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圣女的身份进入了元老院,成为十个最接近权力中心的长老之一。
据说这个前代圣女非常得智者欢心,因为她在白塔顶上整整停留了十五年。
按例每一任圣女都只需担任十年的时间,任满便可以从白塔上回到人间,恢复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带领冰族获取云荒之时,和百年内他垂帘支配沧流帝国期间,似乎丝毫不见他有任何衰弱疾病的时候。即使十巫,也只能从智者含糊不清的语调中,分辨他是否有衰老的迹象,而始终无法见其一面。
巫咸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进入云荒和空桑人开战起,就一直跟随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长老,也不曾见过智者本人。
唯一见过的,只有历代圣女。
然而每一代的圣女在离开伽蓝白塔,双脚踏上云荒土地之前,便必须喝下一种名为“窃魂”的药物,失去十年来在白塔上的一切记忆——那些掌握了沧流帝国最高深观星术的少女,在恢复平民生活之时,就彻底忘记了一切。
百年来,莫不如此。
唯独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云烛。她不但保留着十五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记忆,并未曾喝下“窃魂”,然后重归红尘,而且以“十巫”的显赫身份,继续留在了伽蓝白塔之上。她的妹妹云焰,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为新一任圣女,而她的二弟云焕,也成了征天军团里最受器重的年轻将领。
云家三兄妹因此而显赫,成为帝都最炙手可热的家族。
然而,虽然成了十巫之一,这个面貌秀丽的女子却长久地沉默了下去,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用简单的动作来对她不得不表明态度的事情做出决定。
此刻,面对着对自己亲兄弟的指责,她却没有说话,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愁绪,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压力的大将军巫彭——无论如何,这一次云焕失手而回,巫彭将会受到内来自于十巫、外来自智者的指责吧?
“云焕那样快被提拔为少将,本来就缺少实际的锤炼。演武堂考核的成绩不能代表实战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误,用人之人也须担起责任。”国务卿巫朗本来就和大将军不和,抓到了这个错,更加不肯放过,也不在意旁边巫真的目光,理直气壮地指控,“而云焕少将此次犯下如此大错,必须按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
这四个字仿佛利剑刺入巫真心里——沧流帝国刑法严峻,而征天军团的军规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写明“办事不力、贻误军机者,斩”。
女长老脸色迅速苍白,张了张嘴,可能多年的沉默夺去了她言语的能力,虽然满面急切,却依旧没有出声。
巫彭迅速看了巫真一眼。然而自己也面对着这样无可推卸的责任,战功彪炳的大将军看着言谈纵横的国务卿巫朗,以及随声附和点头表示赞成的其余几名长老巫罗、巫礼、巫姑,眼里忽然有了冰冷的笑意。扫视着众人,他开口了:“巫礼,你向来负责帝国与属国之间的礼节沟通,而此次征天军团出兵桃源郡追捕空桑遗党,你有没有及时通知高舜昭总督?如果不是缺少泽之国当地军队的协助,此次未必就不能抓住皇天的持有者!”
司礼官巫礼怔了怔,想起自己果然未曾尽力,一时哑然。
“还有,巫朗……我听说往北方试飞的迦楼罗金翅鸟,似乎再次坠落在砂之国了?”眼睛扫过变色的巫礼,巫彭看着对面的国务卿,嘴角有一丝冷笑——这样大的失误,可瞒不了他这个天下大元帅。
果然,国务卿巫朗的脸色也是一阵白一阵红,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勉强开口分辩:“迦楼罗……迦楼罗本来就很难操控,试飞失败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那已经是第十次失败了。”巫彭没有认同这样苍白的辩解,军人的脸上有怒意,“不可避免?什么不可避免!征天军团五十年前就拥有‘风隼’和‘比翼鸟’,而‘迦楼罗’居然几十年下来都无法成功。十次失败!多少人力物力就坠毁在砂之国的荒漠里!”
国务卿巫朗负责此事,已经有将近五十年。而这五十年里,十次试飞迦楼罗均告失败,的确也是他面目无光的一件事——如果说巫彭此次用人不当要追究责任,那么他多年来无法让金翅鸟上天,岂不是更加办事不力?
有些讷讷地,能言善辩的国务卿也低下头去。
“而且,这一次迦楼罗坠毁也罢了,上面那一颗纯青琉璃如意珠如果失落,看你如何在智者面前交代。”看到对方气焰低落,巫彭继续冷笑着追击。
纯青琉璃如意珠,是沧流帝国从空桑帝国那里夺来的至宝之一,传说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琅玕擒住龙神时取下的龙珠,蕴含着极大的力量。而迦楼罗构造复杂,不能光凭伽蓝白塔高空掠下之势获得足够的力量,因此,在设计的时候,便将这一颗纯青琉璃如意珠嵌入了迦楼罗内部,以龙珠上的灵力,作为支撑这一旷世巨大机械的力量之源。
以超自然的灵力引发机械力,这样匪夷所思的构想,来自于神殿内那个神秘智者的意图。
“迦楼罗的力量是比翼鸟的十倍,风隼的五十倍。那样大的力量,即使制造出来也很难有人能操控。”旁边,一直漠然翻看书卷,不理会同僚唇枪舌剑的学究巫即终于开口,头也不抬地指出关键所在,“一般的鲛人傀儡根本无法胜任驾驭者的位置,而让帝国军人坐上操纵席,以人的反应速度,更远不如鲛人一族。”
“是啊,是啊。”听到一向散淡的巫即居然开口为自己辩解,国务卿连忙应合,带着感激不尽的表情,“所以迦楼罗很难试飞成功,也是当然的。”
“未必。”学究将书卷合上,赫然是一册《营造法式·征天篇》——那是神殿中智者的手笔,那个神秘莫测的人在开国之初,就一手勾出了那样惊动天地的机械,让冰族所有人叹为观止。作为十巫中专攻机械力的长老,巫即散淡的眼神抬起,忽然间看了旁边的巫罗一眼——
“十次坠毁中,有六次是因为铝铁煅合部分燃烧引起,而舵柄无法负荷扭转的力量,也有断裂的迹象——可见材质上瑕疵很大,应该从原料上寻找原因。”
一语毕,一直圆滑的不主动发表任何意见的巫罗也怔了一下,胖胖的脸上有些微不自然的表情——作为掌管帝国国库的长老,巫罗同时也是叶城商会的会长,手中握有沧流帝国的财务大权,当然,负责从叶城采购物资投入军团机械研发的也是他。
经常与叶城那些巨贾富商打交道,巫罗几十年来也变得肥得流油。然而,这次巫即的话,忽然间就击中了心怀鬼胎的商会会长。
一时间,白塔顶上的十巫都沉默下来。
“呵呵,大家不要相互过意不去。”最后,还是最年长的巫咸出来打圆场,这个开国时期的长老在百年承平的岁月里,已经被磨得宛如最圆滑的石头,“我看这样处理好了——追捕“皇天”的事无论如何耽误不得,但是我想恐怕得出动比翼鸟,再让巫抵亲自去——反正他现在正好去了九嶷王的封地,做例行拜访,就顺道前往泽之国吧。”
“至于云焕少将的处分嘛……”说到这里的时候,首座长老沉吟了一下,巫彭和巫真的脸上都闪过了急切的神情。
“虽然是犯了大罪,但是毕竟是年轻人嘛……呵呵,要给他个机会。”巫咸拈着白须,点点头,“将功补过,让他去北方砂之国,将坠毁的迦楼罗和纯青琉璃如意珠找回来,担任下一次的试飞之职吧!”
“什么?”脱口惊呼的是巫彭,巫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好,好,长老处置得好!”巫朗、巫罗点头赞同,巫姑也掩着嘴笑,只有学究巫即和他的弟子巫谢不曾表态。
“那不是让他去送死?”巫彭不服,拍案而起,“明明知道迦楼罗本身有问题,难以操控,而云焕少将又已经在此次战役里失去了他的鲛人傀儡——怎么能让他去试飞迦楼罗?!”
“如果按军法处置,那便是斩首!”巫咸没有理会大将军的抗议,只是拈须慢慢道,眼神凝聚,“我已经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而且,如果能成功,他便是迦楼罗的拥有者!那难道不值得他用命去一博?”
巫咸再也没有和稀泥的耐心,冷冷斥问,让巫彭沉默下去。
巫真首先低下眼睛,默默点头,认可了首座长老对于自己弟弟的处置。看到巫真都没有反对,其余几巫也点头,达成了一致。
“好,当务之急,立刻让巫抵带着比翼鸟,直接从九嶷前往泽之国,将‘皇天’携带者抓获。”巫咸发现自己也有点心力交瘁,缓缓总结此次争论的最后结果,“巫彭,你派出征天军团中‘变天’和‘玄天’两支,由巫抵指挥——巫礼,你需立时与高舜昭总督取得联系,令泽之国无论如何都要协助我们抓获‘皇天’携带者!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在座十巫都明白,然而没有任何人脸上有一丝反对的神色,只有最年轻的巫谢低下头去,用细长的手指翻阅那一册《营造法式》,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太傅巫即苍老干枯的手按住。
“是。”被点到名的巫师纷纷领命,然后,似乎是要终席的时候,巫彭沉吟着,还是没有太大把握地说出了一句话:“各位,云焕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情况。他说有一个鲛人,赤手撕裂了风隼……”
“赤手撕裂风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其余九巫脱口惊呼。
“一个鲛人?怎么可能?”巫姑转着腕珠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继续笑了起来,“你说‘皇天’持有者乘我们不备,击落一台风隼也罢了——一个鲛人?云焕少将此战失利,若要开脱自己,也要编个好点的理由吧?”
“不可能。”一直都不大开口的学者巫即也出声了,皱眉道,“一个鲛人,怎么可能?”
连最博学的巫即都那样说,让本来自己心下也有怀疑的大将军有些迟疑起来,喃喃道:“翻遍名册和丹书,根本找不到会有这样强力量的鲛人——复国军左右权使也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不过,最近桃源郡一带似乎有很多鲛人出没,怕是复国军死灰复燃。”然而,巫咸为了稳妥起见,依旧吩咐,“巫罗,你去叶城打听一下,是不是复国军最近在酝酿什么行动?”
“是。”胖胖的巫罗点头领命,立马想起了自己掌管的商会得到的好处,“那群复国军该不会又来找死吧?如今东市里鲛人奴隶可是紧缺呢,二十万都买不到一个!这下可送上门了。”
“巫罗。”喝止的却是巫咸和巫真,听到这样的描述,两名长老同时厌恶地蹙眉,“不要在我们面前提这么龌龊的事情!”
“啊呵呵呵……抱歉抱歉,各位我先告退了。”商会会长巫罗打着哈哈,一边躬身,一边退了下去。
火把哔哔啵啵地燃烧,在墙上投下奇异扭曲的影子。
隐约有不间断的声音传来,起初听不出是什么,听得久了,才知道是不知何处的犯人的呼号声,含糊嘶哑,已经不似人声。然而这个囚室里,只有水从石砌的墙上一点点凝聚、滴落,那清晰的滴答声,机械而无休止地折磨着人的听觉,让人几乎发疯。
冰冷而平整的石头地面上,寒意似乎丝丝缕缕地透入骨中。在单人囚室的一角,一个年轻男子垂目而坐,火把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高而直的鼻梁将脸分割为明暗两面。在这空无一人的囚室内,尽管手上戴着沉重的铁索,这个人却一直保持着肩背笔挺的坐姿——那一望而知是出自于沧流帝国军队中的标准举止。
昏暗冰冷的石头囚室内,忽然间有铁栅打开的刺耳声音,一重重从远而近。
“到你了。”狱官的声音一如石头般冰冷平板,打开了囚室的铁门,对着坐在一角的待罪军人招呼——门一开,外面行刑室中的惨叫呼号更加清晰地传入,听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年轻军人毫不迟疑地站起,肩背挺拔,向着门外的行刑室走去。
“这边。”在年轻军人即将转向行刑室方向的时候,狱官才开口,指了指通向另一侧外庭的通道,面无表情地打开他手上的镣铐,“恭喜少将,你被开释了。”
年轻的少将反而一怔,有些迟疑地立住脚——沧流帝国的刑法、征天军团的戒律,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所以也明白自己此次出征桃源郡却没有完成任务,回来后面对着的是什么样的处分。
毕竟事关“皇天”,即使是巫彭大人,也未必能让他顺利开脱。
然而,年轻军人刚迟疑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外庭门口的黑袍长老——巫彭。虽然亲自前来迎接自己最看重的部下出狱,但他看到云焕却没有说一句话,就径自转过身走了出去。多年来跟从这个帝国最高将领左右结下了默契,少将并没有多问,便默默跟在了元帅左右。
“元老院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巫彭自顾自往前走着,脸在黑袍下色沉如水,转达最高的指令,“你即日起立刻出发去砂之国,寻找坠毁的迦楼罗金翅鸟,并负责进行下一次的试飞。”
什么?迦楼罗的试飞又失败了?那样的诧异在帝国少将心中一掠而过,然而云焕只是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回答:“是,元帅!”
“听说你的鲛人在这一战中死了?”巫彭带着获释的云焕一路往外走,已到了外庭中。
然而这样一句话,却让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神色变动的帝国少将眼神暗淡了下去:“是。潇最后落到了敌方手里。”
“那真是可惜了。”巫彭淡淡道,“那个鲛人虽然不是傀儡,但是非常优秀,对你又忠心耿耿——死了就找不到第二个了。”
“是。”云焕低下头,淡然回答。
“我勉强在整个征天军团里面,给你找来了新的傀儡——你总不能一个人去驾驭迦楼罗。”走到了外庭,帝国元帅的脚步忽然停下了,巫彭的手从黑袍下缓缓抬起,指向跪在庭前的一个鲛人,“湘,来拜见你的新主人。”
“主人。”听得吩咐,鲛人少女立刻对着站住的沧流帝国少将俯首,额头碰上了他的脚面。
还是第一次遇到鲛人傀儡这样的举止,云焕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鲛人少女却依旧机械性地叩下头去,光洁的额头叩上了坚硬的石阶,渗出血迹。
“云焕,这就是你的新搭档——你要尽快习惯,没有多少时间了。”显然留意到了少将这样短时间的无措,巫彭的声音严肃起来,“湘是征天军团里面最好的一个傀儡,反应速度、判断力、反射时间都是一流的。她本来是飞廉的傀儡,在‘钧天’部里面驾驭比翼鸟镇守帝都。”
“飞廉?”陡然间想起了演武堂大比武之时,被自己最后击败的同年,云焕不禁一愣,脱口道,“他……他怎么会同意让湘过我这边来?”
“不过一个鲛人傀儡而已,他不会介意。试飞迦楼罗是军中头等大事,他怎么敢阻挠?”巫彭淡淡道,目光忽然停在年轻下属的脸上,隐约含了深意,“而且湘是一个傀儡,改个主人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你看,有时候用了傀儡虫的鲛人,反倒有好处。”
“是。”少将低下头去,不敢对视元帅的眼睛。
“好自为之。”一直到巫彭自顾自离去,云焕才抬起头,看到了一边跪着的鲛人傀儡。湘的眼睛是沉沉的深碧色,毫无亮光,几乎看不见底。
那是没有神志的眼睛,完全不同于潇以前的样子。
“湘?”有些不确定地,他开口,唤了本属于飞廉的傀儡一声。
“主人。”毫不迟疑地,那双无神的眼睛抬起来,看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跟我去砂之国吧。”云焕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但愿我们能活着将迦楼罗飞回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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