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三年,大宋承平日久,黄发垂髫,但习歌舞;白头皓首,不识干戈。东京汴梁百年积华,华夷辐辏,水陆会通,青楼画阁、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星罗棋布,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美色,说不尽的繁华,道不尽的风流。
这日,一队禁军簇拥着一位身形伟岸,神情威仪的将官登上汴梁南熏门城楼,此人便是殿前都指挥使关天岳,另有两将左右陪同巡视。
左首那肚大如斗者乃汴梁守御统制陈琼,还没爬上城楼,便气喘如牛,挥汗如雨,看来是坐惯了轿子的。
右首那骨瘦如柴者乃汴梁宫城厢巡检使张平,身上挂着空荡荡的甲衣,活脱脱的一根竹竿,想必是曲院街去得勤了些。
关天岳十六岁从军,血战沙场近二十年,率领八万西河军镇守熙河路,勇而善谋,每战必克,西夏人闻之色变,人称“关天使”,关天岳也凭战功从一名骑兵小校累升为熙河路经略使。依照大宋一贯强干弱枝、轮换戌边之策,关天岳刚从熙河路指挥使调任京城,授殿前都指挥使,乃是守御汴梁的最高统帅,新官上任,自应阅城盘库,查狱点卯。
关天岳登上城头,只见稀稀落落稍许兵卒,拄着钝戟锈刀,或斜靠在城垛口打瞌睡,或探着身子向城下看热闹,或扎堆说笑。
“只有这几个兵卒站岗守城?”
关天岳对汴梁城防松懈早有所料,但未曾想到竟如此荒废,实在是压不住火。
“殿帅有所不知,守城的兵卒有三千在艮岳做杂役,有两千正为蔡太师扩建苑囿,有两千奉梁总管之命押送花石纲……”陈琼一口气说完,粗粗算来,足足有五万人另有他用。
“戍兵凋落,武备不修,一旦有警,汴梁城如何守?”关天岳打断了陈琼的话,责问道。
“这……”陈琼挠了挠头,强挤着笑容,一张肥脸撮成了个肉球,腆着脸道:“如今乃是太平盛世,况且咱大宋带甲百万,国门固若金汤,京城内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殿帅何必多虑。”
关天岳从军二十年,对军中沉疴痼疾心如明镜:大宋号称百万禁军,扣除虚报兵额、侍从军兵、混饷闲汉、老弱病残之外,能提刀开弓者不及十之一二。眼见金军正如风卷残云般鲸吞大辽,关天岳心中暗叹:“若国家的武官都是这等虚糜国帑、趋炎附势、庸碌无耻、目光如鼠的狗才,真是祸不远矣。”
“乱弹琴!”
陈琼偷眼暗觑,见关天岳脸色阴沉,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关天岳知此事牵连甚广,积弊已深,非一个城防统制可整治,便也不再多言,脸色铁青地下了城头,来到城内巡视。
关天岳在御街上缓缓行进,沿途军巡铺军兵皆肃然敬礼,汴梁城设内十厢、外八厢,分管所辖城厢区域烟火盗贼等事。各厢分置厢官,厢主为巡检使,厢下设军巡铺,大抵二百步设一铺,每铺有押铺一名,军兵四五名。汴京街头总共有二百三十多个军巡铺。
“街巷怎无人巡逻?”“望火楼上怎无人瞭望?”“潜火队的救火器械如何不整?”关天岳一路走来,接连责问,陈琼和张平支吾难言,只是点头如啄米。虽说正值春寒料峭,二人却早已汗流浃背,面红耳赤。
一行来到镇安坊时,忽有一位须发凌乱,衣衫褴褛,年约五十的老汉从街边的小巷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扑通跪倒在马前,哭喊道:“求大帅为小老做主啊。”
一旁的侍从急忙持鞭上前驱赶,那老汉却抵死不退,哀哭不已,关天岳转头问身边的陈琼道:“这是何人,为何喊冤?”
陈琼忙上前道:“殿帅,这是个疯汉。”说罢,又对身边的侍从大声呵斥道:“一群蠢才,还不快将这疯汉轰走!”
“住手!”关天岳见那老汉言语清晰,不像是疯癫之人,喝住侍从,向那老汉走去。
“殿帅不可!”陈琼急忙上前以身挡住关天岳去路。
“个别宵小之徒穷凶极恶,唯恐天下不乱,殿帅万金之躯,尤要当心哪!”
陈琼摆出一副为主舍身挡刀避箭的架势。
“陈都统无需多虑,本帅单骑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尚且不惧,如何却怕手无寸铁的自家兄弟。”关天岳面色冷峻地说着,挥手轻轻一拨,陈琼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一脸尴尬地站在了一旁。
关天岳走到老军身边,将他扶到街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下,半蹲着和颜悦色道:“这位老哥,莫要惊慌,你有何苦怨,慢慢道来。”
那老军见关天岳长眉阔目,长髯飘飘,虽形貌威武,言语却颇为和善,不似其他官员粗暴蛮横,心中稍宽,诉道:“启禀大帅,小老年轻时在熙河军从军,伤了一只眼,便回到汴梁当了一名街卒,聊以度日。”关天岳听闻这老军原是旧部,更生怜悯之心,道:“你有何冤屈,尽管讲来。”
那老军便将所遭厄运一五一十地哭诉了一遍。原来那老军在镇安坊巡街时,见三位衣冠楚楚的男子从一座闲置许久的宅院里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便上前盘查,不料却被一位身强体壮的伴当痛打,竟折了一条胳膊。
关天岳细细听完老军的诉说,眉头紧锁,当今天子临幸青楼之事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如今听闻这位老军所言颇有条理,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便对老汉道:“老哥可愿引本官前去查看那小院?”老军连连声喏,欢喜不已。
陈琼见已隐瞒不住,上前向关天岳附耳低声道:“禀告殿帅,实不相瞒,这街卒已多次鸣冤叫屈,只因上司有令,将此街卒革籍,卑职亦是爱莫能助啊。”
关天岳怒道:“如此是非不分,天理何在?本帅定要看看,这朗朗乾坤究竟还有无王法?”
陈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手足无措之时,一名虞候飞骑赶到,翻身下马,急匆匆来到陈琼身边耳语一番,陈琼闻言,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急步走到关天岳身边,道:“启禀殿帅,蔡太师孙女昌国夫人的狮猫丢失了,限令下官一日内寻到,下官不敢耽搁,失陪了。”言罢,行了个礼,不待关天岳发话便转身而去,早有军卒牵来战马,陈琼使出吃奶的力气,扳鞍爬上了马,随那虞候一溜烟去了。
拐过街角,陈琼长吁了口气,“真是天助我也。”
“大人,这可是件麻烦事啊。”那虞候名唤梁方,刚从提辖升任汴梁守御统制的侍从虞候。
“懂个屁!宁为大人牵马坠蹬,不与小人提灵长智。”陈琼恨恨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赤佬!”
梁方见陈琼窝了一肚子火,陪笑道:“哪个赤佬敢惹得大人如此动怒?”
“还能有谁?新上任的指挥使,真是个冰炭不入的夹脑风!”陈琼没好气道。原来前日关天岳刚入汴梁上任时,陈琼便去拜谒孝敬,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今日又遭斥责,心中自然又气又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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