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儿昏沉沉扶着水月回涣月阁,晴椿早在门口等得心急火燎,一见便迎上去,见她泪痕未干神情悲伤越发显得憔悴,便不敢出言询问,只搀扶着往回走。小玉儿任由人摆布,躺在贵妃榻上呆呆垂泪,众人小心翼翼守着,晚膳未用就歇了。
小玉儿一夜未睡好,辗转反复地想静琳之事,至凌晨才入眠。睡梦中犹见静琳满脸是血向她哭诉,又说伤口疼得紧,叫她去请大夫。
小玉儿急得到处寻人,却在黑暗曲折的巷子中迷路,大雪在空中翻飞,又湿又冷地围住她,迷惑她的视线。惶恐中又看见丽妃来了,说她藏了静琳,要太监们拿她,一群太监张牙舞爪扑上前,小玉儿惊慌乱跑。
突然见前面有男子路过,身上的明黄袍子在黑暗中散发温暖的光芒,她张手便扑过去呼救,却怎么也够不着,那人好似看不见她,远远地走开。
又急又怕一下子惊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见晴椿神色慌张地守在跟前正在叫她。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小玉儿见着晴椿恍若有隔世之感,支起身子半天才听清她一迭声地说:“主子不好了,水月被执刑公公带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主子,您快想个法子。”
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从头凉到脚,寒意直往骨头里钻,小玉儿大惊失色,道:“为着何事?”
“宫里办采买的一个小太监被北门的侍卫拦住,搜出身上私携的首饰银两,小太监便招出是水月所托,现已经被执刑的公公带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静琳,后是水月,难道真是不容她们么?自古后宫掌权者铲除异己无不用尽起极,风雨欲来,该如何自处?小玉儿坐在床上六神无主,一时无计可施。
原本宫内规矩不准私私相受,可也有宫女托相好的内监出去时给家人捎些东西,思家念亲乃人之常情,侍卫们睁只眼闭只眼便混过去。水月兄长病重,家里环境拮据,在姜府时小玉儿就知道的,进宫后便常从月俸中取银子相赠与她接济家用,如今却被查出来也不知被将如何处置。
涣月阁宫人们因水月之事惶惶不安,纷纷议论主子原本在宫中就无依仗,且不善于巴结钻营,连累得她们也被人瞧不起,受人排挤是常有的事,现又出了这样大事,显见是冲着主子来的,将来日子还不知要怎样难过,她们跟着这样的主子恐怕再无出头之日了。
被冰脂凝霜听见便说到晴椿那里,晴椿气得直骂也于事无补,只得私下里叮咛两人瞒着小玉儿,莫教她知道。
小玉儿坐卧不宁思忖良久,惟今之计也只得去求丽妃。只是平素与她并无交情,巴巴地去求人未必有个好,怎生才能教丽妃放过水月呢?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个可行的法子,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先尽心意再说,成与不成全看水月的造化了。
小玉儿叫冰脂凝霜伺候梳洗了先去凤仪宫处问安,与众妃陪皇后说话,因心中有事,见着丽妃不免刻意留心,见她衣履华丽,妆容精致挑不出半点不妥,想来十分注重打扮,只是太过于精致了,反倒显得死板缺乏生气。从凤仪宫回来,小玉儿悄悄叫晴椿派小宫女去清华宫打探,直待用过午膳清华宫再无外人。
小玉儿只命冰脂跟着往清华宫去,在正殿外等人通报,许久才见绿玉出来,忙陪笑着迎上前。绿玉神色冷淡,道:“娘娘正歇午觉,请玉主子先回去。”
小玉儿忙从袖子里拿出一串红珊瑚手钏塞到绿玉手里道:“也不值什么,姑娘带着玩罢。”珊瑚手钏在宫中十分常见,只是难得这红珊瑚颜色鲜艳,个个珠子均匀丰润,凭绿玉是个有见识的也看直了眼。
小玉儿替代姜子甜入宫,林家指望她能得宠借光,倒也不吝啬金钱,陪了不少贵重的嫁妆,这串手钏便是其中之一。
绿玉将手钏拢在袖里,神色缓了缓也不说话,掀起帘子又进正殿。
小玉儿站在廊下又等了半个多时辰,久病初愈加上昨日悲伤过度早已体力不支,日头一照便头晕脑涨虚汗涔涔,后背心湿了一片。冰脂陪着见她脸色甚差,劝她先坐于殿侧抄手游廊等候,小玉儿只是摇头不听劝。。
昏沉间就见绿玉出来招手,一面小声递话:“娘娘这会子才起,心情尚好。”小玉儿忙小声谢她,又拿帕子沾沾脸打起精神进去。
至正殿里间见宫女正给丽妃梳头,小玉儿陪着笑脸请安站在一边,丽妃也不理她,只命宫女取钗环首饰挑选,等梳好了对着铜镜一照又不满意,命宫女重梳。
突然梳头的宫女不知怎地揪疼了丽妃,丽妃拧起眉拿起几上的梳子劈头便打过去,宫女额上登时便出现一排齿印渗出血珠子,也顾不得疼,扑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小玉儿踌躇半晌,上前陪笑道:“娘娘的头发乌黑浓密,最适合梳些流行的样式,恰好今日无事不必正装,梳个芙蓉归云髻才好看。”
丽妃斜睨看她一眼不说话,小玉儿会意,上前接过宫女手里梳子便给丽妃梳头。先将一头长发梳理顺了,在分出几股,挽起编好在头顶稍偏拧住,刚好宛若一朵芙蓉花,见几上盒内有几枝金镶玉簪子,拿来在拧好的鬓中心斜斜插了一排,又将底下头发挽了个松髻垂在肩上便成了。
这发式宫里也有人梳过,只是都将芙蓉鬓梳在头顶正中心,并无新意。小玉儿此刻将发鬓梳得稍偏,衬着丽妃鹅蛋脸显得既俏皮又雅致,她今年已二十四,梳了这发鬓倒似年轻了两三岁。
丽妃揽镜端详半刻,神色一松,含笑道:“妹妹梳出来的头好生别致,比那些不中用的奴才不知强出多少。居然这样手巧,以前倒是没瞧出来。”
小玉儿笑道:“哪里是妹妹手巧,娘娘风姿绝代,梳什么的头都好看,只是娘娘厌倦了那些常见的样式,因此才觉妹妹梳的比旁人好罢了。”
丽妃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妹妹这张到本宫心里去了。说的也是,宫女们梳来梳去就那几样发式,本宫早烦了。”
“娘娘既然喜欢,妹妹便多给娘娘梳几回,不值什么。”
“那可不好,怎么着你也是主子,给本宫梳头不成体统,也教别人说本宫的闲话,这样罢,让梳头的宫女跟你学学便是。”
“是,还是娘娘想的周到。”
丽妃接过宫女端来的茶喝了一口,又道:“妹妹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小玉儿跪在地上一拜:“娘娘施恩,妹妹有个宫女叫水月的,因家人病重,特求妹妹准许送银两出去,原是妹妹蠢笨又见她可怜,竟答应了。如今宫女被执刑公公拿下,请娘娘救她。”
丽妃皱眉道:“本宫竟不知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也没人来说?”
“只一桩小事,太监们照规矩办事那敢劳烦您,妹妹也是急得没法子,才来找娘娘求救。”
“若是这样,本宫也不好说什么啊。”丽妃沉吟片刻,又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本宫不能坏了规矩不是?”
小玉儿又恳求道:“妹妹也知为难,但常听宫中姐妹说娘娘宅心仁厚,对宫人体贴最是宽宏大量的,还请娘娘可怜她因家中拮据才冒险违反宫规,容妹妹回去好好管教她,她定不敢再犯。”
丽妃蹙眉喝下半盏茶,顿一下道:“听你一说,她原是个有孝心的,既如此,本宫便问问他们,放与不放的本宫不好现在就给话儿。也不是本宫说你,妹妹刚进宫时间不长,对宫里规矩不懂是有的,日后可要把自己的奴才管好了
,若真出了什么事,少不了也连累妹妹你。”
小玉儿忙道:“娘娘说的是,是妹妹无知不懂礼数,今后还要娘娘多提点才是,妹妹谢娘娘体贴。”
又起来说了一阵子话,丽妃兴致甚好,小玉儿陪着千般笑脸,万般小心,心力憔悴也不敢露出来,直到用晚膳时才告辞出来。
绿玉见小玉儿走了,上前陪笑道:“娘娘,什么时候将水月放出来?”
“再关两日罢,姜宝林是个聪明人,吃了一回亏便知道厉害了。不象那许筝儿活脱一个憨倔,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是,娘娘说的是,奴婢也觉着姜宝林谦和。”
丽妃冷笑:“她不过是知道害怕罢了。”
丽妃素来风得风要雨得雨,莫说是低贱的太监宫女,便是王府里跟来的王昭仪,秦昭仪,李修容也一味奉承。新进宫的许筝儿自不用说,吴宝林赵宝林张宝林都是官宦之女,早在外面就听说后宫情形,皆知丽妃掌握后宫实权,因此一进来便趋炎巴结。
只有梁宝林与姜宝林各行其事,尤其梁宝林可笑直至,多见了皇帝几次便自以为得宠。岂不知皇帝的性子是最冷的,后宫女人只是女人而已,便是如她贵为妃子又如何?不过比旁的女人早进宫几年生了帝姬才有了今日,原有的希冀早在宫中寂寞岁月中消磨怠尽,可正因为如此,她才绝不容许任何人威胁觊觎她的权势。梁宝林不知进退,这样的人如何能留?
姜宝林素来少言寡语,既不若众人巴结奉承,也不似梁宝林张狂,丽妃一时挑不出错处,只是隐隐觉得不安。这回拿水月,不过是告戒之意,见姜宝林有了低头臣服的意思,倒也不想过于为难。
再说,梁宝林一事皇帝曾过问过,被她拿帝姬推搪一番,皇帝听完脸色不大好看,冷哼一声便走了。皇帝从不在女色上上心,更从未过问过后宫的事情,丽妃侍驾多年深知他的秉性,且素来对他又敬又怕,见触怒龙颜心里便有了忌惮。当下便命绿玉传话,不许执刑太监用刑,又过两日便放了水月出来。
宫里有私私相受的宫女被打死的先例,虽都是低贱粗使的宫女,不比她好歹在涣月阁伺候主子,但小玉儿在宫里无势无依,救她的希望几近与无,因此水月只当这次有去无回,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执刑太监们阴险毒辣攀高踩低,先拖她在刑室审问,如猫戏鼠般任意肆弄不留半分余地,任她哭跪求饶先命人打了十几板子,直打得皮开肉绽疼昏过去,等她幽幽醒来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惟有束手等死的份儿。但不知后来又为何饶过,等出来后见着清华宫绿玉这才知道侥幸逃脱一劫。
小玉儿心慌意乱等了两日才见水月被放回来,幸而执刑太监原想慢慢折磨水月,那十几扳子并未下死手,只是皮肉血糊未伤筋骨,敷上膏药,养了几日渐渐能下床走动。小玉儿可怜她受了惊吓,命晴椿派人好生伺候,直到她痊愈才放下心。
窗柃半开,夜凉如水,月华如霜,与窗外新植的连翘略带苦味的香气一起侵入室内,幽浮在空中久久不散,惹人心烦。小玉儿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索性抱被而坐,细细思忖连日发生的事情。
先是静琳,静琳太过单纯,她受的圣眷尚不足自保,又得罪最不该得罪的敌人,遇着真正有实力的对手只能束手待毙。而她自己呢?她还未被皇帝宣召,她既无依仗又无耳目,连为静琳求情的余地都没有,直至眼睁睁看着静琳受刑身死,什么也做不了。
归雁如今也不知道落到何处,想起那日归雁跪在地上求她道:“奴婢从小就跟着我家小姐,小姐待奴婢如姐妹一般,我家小姐这一去,归雁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我家玉主子心善,待人又好,还请玉主子念在与我家小姐的情分上收留奴婢,奴婢不敢奢求什么,只要能跟着主子做牛做马都愿意,求玉主子可怜奴婢。”她却是人微言轻自顾不暇。
又想到静琳心地纯良,当她是最信赖的人,可静琳哪知道她一直对她有所保留,连句真话都不敢说。宫里耳目众多,她不得不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深藏起来,做出一副置身度外的姿态,那都是因为她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足以殃及身边所有的人。
她比所有的人更想得到皇帝的恩宠,因为,只有得到的皇帝的宠爱,才有能力做那件事情,为了它,哪怕教她粉身脆碎骨也再所不惜!
早知道这宫里弱肉强食,初进宫她便看出后宫真正有势力的人便是丽妃,冷眼看着丽妃的行事为人便觉出并不是好相与之人,以自己外无援手内无凭仗的处境,只得着避其锋芒。
且新进宝林入宫自然有一番较量,她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可没成想静琳却首当其冲做了牺牲品,静琳性子直爽,且与许筝儿不和,是以为丽妃不容。林中吹箫一事太过引人瞩目,她又与静琳交好,莫非丽妃的矛头已经指向了她?
她越想越觉心惊,既然丽妃已经当她是敌人,她没有时间再去从容应对。良人?她只能那种奢望深深埋在心里,也只是奢望而已。
小玉儿仿佛看见娘死时惨状:雪白的面孔上沾满鲜血,漆黑的瞳孔里有不舍,不甘,与血水混凝一起决绝地望着她,渐渐失去光亮如熄灭的灰烬,一只沾血的手犹攥着女儿的手不放。
“娘。”小玉儿喃喃。
过了几日,小玉儿将水月叫至寝室,从匣子里取出一枝镶金芙蓉玉簪递给她,道:“你悄悄去勤和宫想法子找到御前服侍的秋宁姑姑,将这簪子给她,就说我身子大好了,想念姑姑。路上小心些,切不可叫人看见。”
水月应了,到了勤和宫眼眼看见见门口守着内侍,不敢再往前走,偷偷地躲在宫外树后。等了多半个时辰好容易才见一个送东西的小太监过来,忙小声叫住塞给几吊钱陪上许多好话,央他去请秋宁。
又等了好一阵子才见秋宁出来,水月闪在树后朝她招手,秋宁装做不着意走过去,拉她退到僻静处。
水月与秋宁见过礼便将簪子拿出来递到她手里,又行礼道:“姑姑,我家主子想念姑姑,问姑姑好,我家主子已大好了。”
秋宁当日在姜府做教引姑姑时便与水月熟悉,见她并不诧异,也知道小玉儿得病的事,含笑将簪子收了,道:“给你家主子问好,就说秋宁惦记着她。”
又说几句闲话,秋宁临走前仿若漫不经心地言道:“上苑新进了几匹战马,万岁爷后日要过去观马,只住一晚,大约申时回宫,待有时间我去看望你家主子。”
水月回来将秋宁的话一句不漏转给小玉儿,,仍旧看书散步无事一般。
秋宁在御前伺候多年,行事稳重见识极广,当下并不着急。
至二日深夜,皇帝看完折子略感疲惫,用手搓搓额头,喝了几口茶,起身在殿中舒展一会腿脚,道:“取几本书来看看。”恰好秋宁当值,知道皇帝疲惫时有看闲书的习惯,便在旁边书架上取了两三册诗集,低头恭身双手递上,退到一边。
皇帝取一本翻了几页见是看过了诗集便失了兴致,另取一本也是看过的,但他此刻旨在休息消遣,便不再换,随手一页页翻看下去,突然有一行字跳入了眼底:飘如出尘笼,想望吹箫客。
看见“吹萧”二字心里一动,恍然间便想起有一日在落英缤纷处所见的吹萧女子,萧声寂远,回眸顾盼人面桃花相映红,更胜飞花一缕魂,神态从容,仿佛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站在红尘尽头。
皇帝手捧
诗集愣愣发怔,秋宁守在跟前也不敢出声,乔安进殿,小声道:“皇上,亥时末了,该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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