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空阔寂静,乔安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余音“嗡嗡”,皇帝恍然梦醒,欲待问乔安什么,稍一犹豫又止住不说,起身往殿后寝室去了。
圣驾出巡阵仗浩大,内侍御林军足足排了几里长,又兼大大小小的官员送迎,行程十分缓慢,皇帝只出宫一日便觉疲惫不堪。
待回到宫里,一入保和门,皇帝就将身上的龙袍脱下扔给乔安,只着一身轻便绸衣往勤和宫去。
勤和宫至保和门必经御花园,此际春和景明长空晴朗,路边柳树新叶青翠,一缕缕垂在半空徐徐摇动,玉兰儿独翘枝头,粉白嫩红各有各的丰姿,那花瓣就似轻薄的瓷器,使人爱不释手,欲伸手去摘又恐碰坏了它。更兼楼台假山不一而足,在佳木飞泉中露出壁角,越发显得风景奇秀。
这满园芳草萋萋碧水荡漾,竟连空气都似带着青草的芬芳,皇帝不觉精神一振脚步轻松许多,且园子里鲜有行人十分寂静正适赏景,便不急于回勤和宫,只缓行而行。
突听远处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这个笑:“再推高些。”那个道:“主子,太高了,奴婢不敢推了。”另一个说“主子,别够了."
先头说话的女子笑声一片,声若银铃吹风传来无比动听:“你们再用力,就快够到了!”
听见笑语喧闹,几个人好似在取什么东西,皇帝不由好奇,分花拂柳顺着声音寻过去,却被假山挡住了半边视线,一抬头,一只秋千掠空飞起,秋千上站了一名穿淡绿衣裙的女子,长发如瀑随衣袂凌风而舞,还未看清,眨眼之间秋千又荡了回去。
其人翩若惊鸿却有些眼熟,皇帝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就见秋千又荡了过来,那女子一只手紧抓绳索,另一只手臂绕过绳索半伸出去,凌空斜刺出的枝树干上挂着一只风筝,这才明白女子要取的东西就是它,却总有一点距离而不得。
此情此景令皇帝不由自主地走前几步,就见稍远处丈高的树枝上绑着一只秋千,被两名宫女合力推到半高处,风筝就在半空之中。这时,那秋千上的绿衣女子不再叫宫女推了,两只手牢牢抓住绳索,每个来回纤腰微微一拧秋千便越荡越高,最后竟似要越过树枝去。
眼看风筝越来越近,女子又松开了一只手虚悬着,身子随手臂斜斜倾向一边用力够去。这番举动十分危险,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禁捏了把冷汗,当下也不敢出声,惟恐惊着她子。那女子却不害怕,衣随风动,便如云中仙子一般。
秋千下的宫女却担心她们的主子:“主子,您千万站稳了。”一会又叫:“主子,您快下来罢。”
终于,女子抓住了风筝,两名宫女连声欢叫,连皇帝不觉松了一口气。女子既得了风筝便不再使力,秋千慢慢荡着,渐渐停住。女子从秋千上下来将风筝递给宫女,一面笑道:“好热,今日就不玩了回去罢。”
待她从秋千上一下来,皇帝就认出她便是在桃林中吹箫的女子,只是此处不适于说话,当下也不过去。
因皇帝只在假山后藏了半身,几人并未看见她,一面说笑一面走远。
这日晚内廷太监端盘子过来请旨,皇帝抬眼看上面未有涣月阁宫牌,不动声色伸手随意一扫,就见涣月阁的宫牌在最下面露了一角。皇帝唇角微微噙了丝笑意,沉吟片刻将涣月阁的宫牌翻了。
冰脂扶她出浴,水月将事先备好的绯红色衣裳拿给她看。小玉儿知后宫体制,除皇后外其他后妃一律不得着正红,但这绯红颜色不伦不类竟象似嘲笑,嘲笑她如蹩脚的戏子,演出一场荒唐繁华的梦。
班羿自诏幸小玉儿倒放不下,开始还宣召在勤和宫,后见她性子和顺腼腆,倒恐委屈了她,索性隔三岔五地亲往涣月阁去。班羿与小玉儿相处愈久,愈觉她聪慧淡泊,又兼说话从容应对得体,言行举止皆在众妃之上,且并不因宠生骄,因此便越发地怜惜她。小玉儿自此竟得了圣宠,一时间风光无两,后宫无人堪比。
小玉儿倏然感觉到肩上冰凉,这凉意使她悸动,不由自主缩缩肩头,昏昏然的脑子渐渐清晰,想起马上就要面对的事情心下禁不住阵阵发慌。怔忡半天伸手握住一片漂浮的花瓣,鲜红欲滴的色泽逼迫她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凝视手心触目的红。
班羿回身看她羞红脸,心里一软,道“快卯时了。”见她欲起身伺候,又道:“你再睡一会子,朕叫人进来。”说完起身放下帏帐击掌叫人。
丽妃见她神态恭顺,倒不好在说什么。许筝儿沉不住气,面露讥诮,冷言冷语道:“怕是昨夜没睡罢?”
“皇后娘娘眠浅,早早便醒了,这会子正在寝室梳洗。”
小玉儿去的早,凤仪宫似在沉睡中十分寂静,只有几个宫女守在正殿门口,看见她也不理会。晨风清凉,小玉儿急匆匆赶来出了一身虚汗,此刻站在廊下被风一吹便觉阵阵发冷。水月见她冻得唇色发青,就要叫随行的小宫女回去取件披风,被小玉儿小声止住:“这里岂是能胡乱走动的地方?且安生些罢。”只得作罢。
依例后妃初次侍寝后要去皇后处听候训诫,小玉儿回涣月阁吩咐水月伺候换了一身藕色衣裳,将头发抿得一丝不乱,不着脂粉便去了凤仪宫。
班羿见小玉儿偷看自己不由轻声一笑,道:“你倒是胆大,就不怕朕么?”
小玉儿强自镇定,可是细白的脖颈涌上大片的红色,暴露她的慌乱,班羿情难自禁,低头亲吻她。
良久,双唇离开,小玉儿喃喃道:“你可是我的良人?”班羿怔了一怔,也不答话将她紧紧抱住……帐幔徐徐垂地。
这日午膳后班羿去涣月阁,因皇帝从未白天过来,小玉儿乍听通报唬了一跳,迎他进殿,敛衽施礼:“给皇上请安。”一面暗暗打量他的脸色。
宫内原本势力,如今姜宝林得宠,无不趋炎附势。不仅秦昭仪,李修容和其余几位宝林时来拜访,就连丽妃见她也比从前客气许多。更不用说那些素来有眼色的内廷管事,这些人平日里攀高踩地的,这会子全变了脸赶着巴结,一群人张罗着搬来些奇珍异草,又将后边的小花园布置的花团锦簇换了景象,涣月阁一改昔日冷清,煞是热闹。
朦胧间小玉儿被悉悉唆唆的声音惊醒,眯眼见班羿侧身穿中衣,小玉儿强撑身子问:“几时了?”倏然觉出自己未用尊语不免失悔,忙用手掩嘴。
小玉儿见乔安和小德子果然抱着几叠折子,便含笑道:“皇上睡起来再批折子吗?”
小玉儿连忙侧身避开,含笑道:“多谢姑姑,不必了,就这里便好。姑姑辛苦,皇后娘娘夜里可睡的塌实?”
才又拿宫粉细细地在她脸上抹匀,画眉点朱,收拾妥当后水月才伺候她更衣。上着一件云缎绯色裉袄配同色长裙,裙摆有几只穿花彩蝶翩跹飞舞,外罩了一件五彩桃红褂子,小玉儿脸色本来雪白,被这鲜艳的颜色衬着竟有了喜气,粉面如玉似娇含羞一般。
宫内规矩,后妃在勤和宫侍寝不得过夜,快到子时乔安在厢房外急得团团转圈,犹豫许久贴窗小声叫了几声“皇上”,里头无人应声。内廷文书房太监也在外面,眼巴巴地瞧着乔安,乔安没好气,吭哧憋半天,道:“就按平日的规矩记着吧,千万别传出去弄出事来。”
现下人人都道她得了圣宠,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并不如此,自古君恩难测,短短相处,她不
敢奢望皇帝待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敢逞宠生骄。可旁人不会这样想,尤其的丽妃,她贸然去要归雁,惹恼了丽妃就更无转圜余地了。小玉儿思来想起拿不定主意,只得暂且放下,另等时机。
小玉儿渐渐镇定,侧脸望向班羿,见他身着明黄长袍,腰间金络垂着一块玉佩,幞头束发发线清晰,微黑面孔,黑沉眸子烁烁有神正看着自己。突想起那日在桃林之事,脸上一红低头又偷偷用眼角一瞥。
晴椿在旁边瞧着欢喜,道:“主子原本就好看,这一打扮竟比平日更美了十分,定能得圣宠。”小玉儿含笑不语。
小玉儿病后更加瘦弱,衣不胜体楚楚可怜,一落一起中有环佩叮当之音,竟似有风中凌波的仙韵。班羿犹豫片刻,伸手扶住她,小玉儿微微抬头,黑眸如深潭之水漾起点点光波,似惊似啧幽幽如水。班羿心下一动,生出几分怜惜的心意,不愿惊着她,便叫同坐在床沿边。
小玉儿脸一红,强装出不在意,陪笑道:“妹妹不敢落于人后,因此早早来了。”
铜箍檀香木桶中温暖的汤水漾起轻微的涟漪,香气随着水雾氤氲袅袅升起,噙在发丝上凝成细微的珠子,变凉,掉下。
小玉儿涌起的笑意未尽凝固住,心下一沉,朝沉香略点点头,下了云廊朝她们走过去:“给娘娘请安。”
小玉儿低头坐进去,听得声“起”轿子轻颠,一路上只听见脚步踩在青石地上“沙沙”声音,宫道上寂静无人,枯燥的脚步声传进耳内格外响亮,似踩在心里,一下一下,擂鼓重捶般地捣着。
门口已通报来接,众人跪地恭送。
丽妃似笑未笑看着她:“妹妹来的好早。”
许久以来,她不敢直视这似血凝结成的红色,眼睛会因为刺疼而蒙上红雾,然后周围所有的景象都被染成红色,铺天盖地地压迫她,直至不能呼吸。此刻,眼中又升出水汽,趁还没有被疼痛催垮,她猛地将头埋下激起水花四溅,泪水混合在水中消失不见。
小玉儿心里无时无刻惦记着归雁,几回欲开口向管事太监要她,但思忖着这些管事太监们都看丽妃眼色行事,与他们开口倒不如不说。
箫曲清雅,随风徐徐入耳,心里便生出洋洋的暖意。涣月阁宫人们听得如醉如痴,竟没人觉察门口进来几个内侍,直待被“涣月阁姜宝林接旨”的大声打断,才纷纷跪地上听内侍宣旨。
小玉儿忙叫晴椿帮乔安小德子将折子放在案上,又陪班羿去后面寝室午歇。
小玉儿此番承恩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谨慎,言不多一语行不多一步,见到宫中诸妃越发地恭顺谦和。许筝儿因嫉妒她在丽妃前几次撩拨,无奈抓不了小玉儿的错处,也只得作罢。
皇后跟前伺候的沉香从正殿出来看见小玉儿,微微一怔,过来施礼道:“玉主子,要不您先进殿等着?”
“是,朕下午不回勤和宫了,晚膳也在这里用。”
室内小臂粗的红色巨烛燃得正旺,中间爆了烛花“哔啵”做响,又如何能遮掩明黄绫帐内呻吟呢喃,九盏金龙绕柱烛台盘内红烛直燃了半夜才熄。
小玉儿低头答:“臣妾怕皇上做什么?臣妾并无所求,因而无怖,皇上难道希望臣妾怕吗?”
屋内香炉不知点什么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小玉儿正强打精神突听门外“囔囔”脚步声由远而近,有宫人行礼请安。小玉儿忙起身跪地,所有的声音被被扩大,说话声,门扇轻启声,行走声,声声撞入耳中都入雷鸣一般。
“人人都怕朕,有什么意思。有人不怕朕求之不得。”班羿突然心生感慨,见她微垂着头,绒绒细碎的毛发贴在肌肤上衬托出肤白胜雪吹弹可破,耳边泪形水晶坠子轻轻晃动,在空气中划出细微的弧线,说不出的动人。
夜色沉静,墨色天际如幕布倾泻,上面凌乱洒着几颗星子闪烁着瑟瑟的光亮,与半玄钩月寂寞相望。几个内侍候着一顶小轿停在门口,轿前两盏琉璃灯映出昏黄的光晕,被风一吹微微摇曳,光线一明一暗看得人心都要被揪住。
此时天色未亮且更黑暗,一行人逶迤而去,惊起不知名的鸟雀冷丁子从树上“唿哧哧”飞起,刺声鸣叫掠过,更显空旷寂寥。
待内侍宣完,晴椿面带笑容领着众人过来跪下给小玉儿道喜。小玉儿脸上无一丝异样,心却悬在半空里无处着落。虽知道有秋宁帮忙,侍寝伴驾是迟早的事情,但总不愿意去深想,好似不去想便可以一日日的拖延下去,等不得不面对时,才生出隐隐的畏惧与无奈。
连日多事,难得云开月明,小玉儿暂时放下满腹心思,在院中闲坐吹箫。
班羿笑扶她起身:“今日没什么事,下午不用见朝里的大臣,朕便想着索性在这里午睡,教他们把折子也带过来了。”
小玉儿在凤仪宫正殿跪下静听皇后训诫,承训后行三跪九磕之礼。众妃有含酸拈醋的,刻意想挑出短处,只是见她神情内敛进退有度,与人说话也言辞恭顺并无得意之色,倒奈何她不得。皇后连日失眠精神不大好,与众人说了几句话便乏了,丽妃率众告退,小玉儿顺顺当当走完过场回了涣月阁方松一口气。
小玉儿听她口没遮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尴尬地低下头。
小玉儿笑着还待要说,就听见院中有人说话,别脸一看,原来的丽妃和许筝儿到了,凤仪宫宫女们正赶着行礼。又见许筝儿冷冷地看过来,与她刚一对视便马上扭头。
见小玉儿皱眉,水月劝道:“好歹也是喜事,主子不能穿得太素净了。”凝霜先过来给她梳头,挽个朝云髻斜插几枝花钿,还待要将金雀点头珠钗别上,见小玉儿摇头只得作罢。
小玉儿待班羿上朝走了,心里懊悔不已,她知道后妃在勤和宫从未有过夜的先例,忙自己起来穿了衣裳才叫人进来备水梳洗,收拾整齐后仍旧乘小轿回涣月阁。
夜与月相得益彰,花香随风入夜徐徐吹拂,一泓半轮钩月翘挂枝头,淡淡的清辉在深碧色夜空泅染开来,由明至暗消失在悠远的天际。偌大的宫殿在夜色中划出凌乱的线条,起伏之间依稀有灯火闪亮,夜刚至,人未眠。
她耳间一痒,抬手欲推被他攥住便不再挣扎,任由他抱她在怀。
抬头环看,见室内宽大,设着几秉盘龙坐地烛台,明黄帐幔层层叠叠地低垂,桌几,香案等一一陈设其中,被灯火交错出明与暗的叠影,小玉儿稍一思忖便明白这西厢便是妃子侍寝之处,不敢再仔细打量又将头垂下端坐。
终于,一双麂皮软靴映前不动,小玉儿深深俯首请安,被一只手扶起仍不敢抬头,惴惴不安站定。
小玉儿悄悄掀起轿帘观望,深色宫墙高低起伏如巨龙般盘旋回绕,莫大皇宫此刻空旷肃穆只为一个人庄严布列,那人可是自己的良人,会吗?
晴椿到底稳重些,很快镇定,张罗着命人准备汤水伺候沐浴。
轿子在勤和宫大殿后的西厢殿门口落下,几个宫女恭身施礼,将小玉儿迎进寝室床边坐下,又无声无息地退出去。寂静中小玉儿能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将手按在胸口上,许久才镇定下来。
许筝儿见话自以为得意,还待再说几句,被丽妃狠狠瞪了一眼,讪讪地住了嘴。这会工夫,王昭仪,秦昭仪等人都到了,寒暄见礼,众人簇拥着丽妃一起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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