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夜黑少人行,水月提着琉璃灯搀着小玉儿走了一阵听她微有气喘,便道:“主子,歇会罢。”
小玉儿依言扶着水月在路边石凳上落坐,水月刚将琉璃灯放在地上,一抬头看见前面树丛后有黑影闪过,咋唬道:“谁?”
小玉儿也着了慌,站起来左右环顾,只见一个男子身影走过来,恭身道:“姜昭仪安好。”
小玉儿就着微弱灯火定睛一看,原来是端王,心下不由一惊:“原来是六王,六王怎么还没回去。”
灯光忽闪,看不清端王神色,只听他道:“本王与姜昭仪有几句话要说,等在此处,还请姜昭仪借一步说话。”
小玉儿思忖片刻,命水月退后守着,问:“不知六王有何话说,请讲。”
“明人不说暗语,本王也不与姜昭仪打马虎眼,姜昭仪还记得自个是如何入宫的吗?”
看着眼前身影模糊的男子,心下便似有一把利刃划过一般,血淋淋地刺痛,小玉儿暗暗捏拳,强忍着不露出恨意,沉声应道:“不劳六王提醒,我自是知道自个的来处。”
端王感觉到对面敌意,却摸不着头脑,静默半晌才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姜昭仪既知道自己的来处,就该清楚若无姜家当初送昭仪进宫,就无昭仪今日盛宠。皇上现正暗中调查一桩陈年旧案,姜大人深陷其中,不知昭仪有何计较?”
小玉儿虽间接促成班羿暗中调查先皇旧案,但并不知进展如何,现在听端王如此这般说,料想案子定有所转机,端王慌了手脚才找自己援手,想到此处又惊又喜百味呈杂。
“以姜昭仪的聪明应该懂得一荣具荣一损具损的道理罢?况且昭仪也得为自个打算不是?”端王见她不答话,又点了一句。
小玉儿定住神,冷声道:“我蒙姜大人‘厚恩大德’,铭记在心不敢有一刻忘记,自然想着要‘报答’才好。”
端王点头:“昭仪如能为姜大人说句好话,我想以昭仪在皇上心中的份量,皇上不得不有所顾忌,姜大人的身家就靠昭仪照应了。”
小玉儿微笑道:“多谢六王提点。六王放心,我自会好好‘照应’姜家。。。。。。与六王。”言毕侧身施礼,唤来水月扶着逶迤离去。
端王楞看她走远,脑中茫然,小玉儿言明“报答”,但听在耳里却有股子莫名寒意,思来想去找不出破绽,自嘲一笑:或许是因案子的事心神不定,杯弓蛇影罢?摇摇头出宫回府。
一夜辗转难眠,小玉儿忽喜忽忧至天明才恍恍惚惚睡着。朦胧间听耳边有人唤她:“主子,主子。”睁眼半天不知身在何处,听到人说:“秦主子殡天了。”
小玉儿打个激灵,脑中空白一片,半天才缓过神,抓住水月的手急声问道:“如何死的?”
“也不知道为何秦主子竟然血崩,太医束手无策,至丑时秦主子便去了。”
水月看她木然不做声,问道:“主子可要再睡会?”
小玉儿心中翻傅倒海掀浪一般,浑身失力说不出话,示意水月伺候梳洗,食不知味勉强吃了几口粥。
勤和宫内侍前来宣读圣旨,念完后扶起她,陪笑道:“皇上说玉主子身怀龙嗣多有不便,就不必去春明宫给静妃娘娘送行,叫主子好生歇着。”
此刻神思游移,内侍宣读的圣旨一句也没听进去,小玉儿被扶起后恍惚听见内侍说的几个字,疑惑不解,呢喃问道:“静妃娘娘?是谁?”
内侍一楞,回道:“秦昭仪被封‘静妃’,皇上不让玉主子过去,叫主子好生歇着。”
这才明白秦昭仪死后已被晋封为妃,怆然笑道:“静妃?呵呵,人已死要这些虚名何用。”
内侍不敢应声,陪着小心讪讪告辞。
小玉儿欲去春明宫,水月拦不住禀报晴椿,晴椿急忙赶进殿劝说:“主子就是要去,也该准备妥当才行,祭奠的衣裳并没送来,主子这么着就去太冒失了。况且皇上此刻定在那里,皇上心中不好过,见着主子不听他的旨意必然恼怒,又要担心主子的身子,主子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皇上想想才是。”
听晴椿说的有理只得不去,小玉儿一整天呆在烟霞宫黯然神伤。
暮色沉寂,苍穹被墨色吞噬转眼天地一色,金碧辉煌的宫宇也在黑暗面前节节败退,透出厌倦与悲凉的景象。班羿踏进烟霞宫时一扫素日的意气风发,神情抑郁面色疲倦,小玉儿默默上前接迎,搀他坐在宝座上命水月上茶。
班羿似口渴至极连喝两杯,放下杯子仍不说话,木木发呆。
小玉儿看他萧条模样不由心中酸楚,料想他未曾用膳,便命归雁吩咐小厨房准备几样精致小菜。
等晚膳上来催促的几次,班羿置若罔闻坐着不动,小玉儿犹豫片刻后蹲身坐在宝座前脚榻上伏在他膝前,两人久久无语。
良久,班羿长出一口气,低头看小玉儿,苦笑一声:“朕身为帝王,竟然连自己儿子的母亲都护不了,可叹可恨啊!”
小玉儿不答话,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班羿抬目远视,眼眸黯淡无光,缓缓开口,又象对她说话又象自言自语:“静妃十四岁就嫁过来,她一向胆小懦弱,见着我吓得连话都讲不齐全,谁能料想这样一个无害的女子竟早早地去了。”
小玉儿怆声道:“秦姐姐的确可怜,想来她去了天上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班羿收回目光,低声道:“今日问了春明宫贴身伺候的宫女,说静妃原本好好的,傍晚吃过太后着人送来的饭菜不一会便血流不止。”
小玉儿一怔,斟酌再三才谨慎言道:“太后寿辰,秦姐姐不能亲去拜寿,因而母后才赐些饭菜,这是人之常情,如何能咬定饭菜有嫌疑?”
“我也知道其中有蹊跷。母后慈善,况与静妃之间并无任何瓜葛实没理由派人下此毒手。只是宫女如此一说我倒不方便命人去查,只能将春明宫上下奴才封了口,以免太后知道这话心中烦恼气着身子。”
“为何不悄悄地将母后派遣送饭的宫女拿住,从她身上着手查明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班羿摇头:“这名宫女是母后贴身伏侍的,贸然将她拿住,母后定然要起疑心,反倒更不好收拾。”
“说的是,母后年岁已高受不得波折,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只是秦姐姐一去,泓儿可如何是好?这孩子刚一出生便没了母亲,实在可怜。”小玉儿难过道。
班羿苦叹:“是啊,这孩子的确可怜。皇后身子多病没精力照顾他,丽妃倒是请旨,说自己愿意抚养这孩子,我想来想去再无合适的人选,只得应了。”
小玉儿闻言心中一跳:“丽妃姐姐如此做也是为你解忧,只是她又要养育公主又要代皇后娘娘管理后宫,不知会不会过于辛苦?”
“我问过丽妃,她说后宫并无多少事务,她养育公主有经验,孩子由她照顾绝无问题。”
小玉儿只得和道:“丽妃姐姐说的也是,既然小皇子有姐姐照顾,你便放心罢。”
班羿牵住小玉儿的手,心中无力,半晌才道:“如今我最不放心的是你。”
知他心中所惧,小玉儿亦是恻然,此刻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故作镇定:“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叫我有事。等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慢慢地看他长大,到那时侯,我们的头发已经白了,仍旧在一起。”说完将脸侧在班羿膝间不动。
班羿略感安慰,伸手放小玉儿头上,两人就这么着呆坐许久。
第二日,小玉儿扶着晴椿归雁去春明宫静妃灵前祭奠,班羿并不在,丽妃与几位宝林正张罗丧事。小玉儿拜见过丽妃便去灵前上香,感慨静妃身世,跪地落泪。
晴椿在旁边劝说几句,又见春明宫人来人往百事冗杂,恐她出什么闪失便劝着回去,小玉儿无奈依言,起身向丽妃她们告辞。丽妃得过皇上旨意,也不管小玉儿,任由她去了。
静妃灵柩停放三天,发丧这日城中万人围观,半里长的宫中丧仗队伍身着白色丧服哀伤恸哭。
冥纸飘雪一般飞飞扬扬落在道上密密地铺了一层,有人踩过,雪白冥币凋入尘土中沾上鞋印很快就肮脏不堪,象无法醒来的梦魇。又过了些日子,再无人说起这场凄凉奢华的丧事。
秦昭仪的事情渐渐被人淡忘,宫中又恢复平静,小玉儿偶尔会想起那个谨慎胆怯的女子,但她有更扰心的事情烦恼,因此从不在班羿跟前提及。
这日班羿才踏进烟霞宫就被小玉儿笑吟吟地牵着手走至殿内小几前,只见一盆水仙碧绿青翠,丛丛荣荣之中静静开了一朵小花,六片白色花瓣围着中间金黄色花蕊,半低着头,悲也默默,喜也默默,得水与仙之灵气兮,幻人间冰肌。
班羿问道:“这是‘金盏’?”
见她轻轻点头,班羿喜不自胜:“你说过若花开是‘金盏’便要生个儿子,不许抵赖。”
“我不过那么一说,若是女儿怎么办?”小玉儿蹙眉发愁。
班羿忍俊不禁:“这会子知道担心了,是谁先头夸了海口的?说话一定得作数。”
“是你说不当真的。我不管,反正到时生的是女儿你不许生气。”
班羿调笑:“就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女子的话做不得准,果然如此,今日我可是领教了。”
小玉儿脸上一红,又羞又恼地伸手捶他,忽儿狡慧一笑:“还有一句话,‘远小人亲君子’,请以后皇上别来我这里,免得被我这与‘小人’齐名的‘女子’带累了圣誉。”
班羿噎住,低声笑道:“我偏偏就离不开这‘女子’,如何是好?”
小玉儿欲语还羞,犹豫半晌才应了一句:“我也离不开你。”
殿内银钩如月挽起缕缕轻纱,淡绿色帐幔婆娑拂动,小玉儿星眸如水光影浮动,白衣胜雪盈盈地站在帐幔前恍若仙子,且那样温婉妩媚地说出世上最动听的话语,班羿心下一荡,几疑身在梦中。
晚膳后小玉儿陪着班羿批了一会折子便觉困倦,早早地歇了。她走后,班羿心神不定,不时抬头看着那盆水仙,最后索性撂下笔走至几前,越看越觉得心里毛糙。水仙的花期原本是隆冬,可现今已至春分,这花才迟迟怒放,且只开了一朵,委实蹊跷。
乔安见他半天不动,便凑到跟前陪笑道:“皇上,听人说水仙是神仙变来的,奴才年幼时在家里也养过水仙,老人们常用红丝线绑住花茎,是祈福的意思。现下玉主子既然有所期许,不如教人也拿红线绑了,图个吉利?”
“唔。”班羿点点头,半晌转过身笑道:“你越来越会办事了,朕得好好赏你。”
乔安知道摸中了皇帝的心思,心下不由一松。
班微呈报的密折在班羿处已经压了多日,姜风景牵涉六王一案令他颇费踌躇,思量再三不能决断。
这日退朝,班微跟着去勤和殿,落坐后两人半天无语。班微心虽不忍却不得不说道:“老六的案子已落实处,若想拿他只能先从姜风景处着手,请皇兄下旨。”
虽然早有所准备,但此刻班羿听见这样的话心里仍似突然塌陷出一个大洞,万丈深渊般的虚空。半晌默不作声,缓缓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
见皇兄眉头紧锁,几次走至案前欲提笔又缩回手,班微如何不知他的难处?不敢出言催促,默默在一旁等着。
几丈开外的大殿似井口牢笼,而他在咫尺之间辗转,寻找不到藩篱的出口。班羿走走停停热油里煎熬一般,心里十分明白情与法孰轻孰重几乎不用考虑,身为帝王也不容他有考虑的余地,姜风景不伏法端王的事便没个了结,且拖延不得,多拖一日,傅山社稷临危的可能愈大。思前想后,终于停住脚步伸手握笔。
御笔朱砂,笔似千钧重,砂如血殷红。此一落笔,便是将她的家人送入绝境,仇恨可以泯没一切,他与她会不会也身陷地狱,心隔千里?
班羿落笔僵硬,一划一字力透纸背,几行字足足写了半个时辰才完,大汗淋漓,中衣已经尽湿,闭目将手谕递给班微。
班微双手接过圣谕见他脸色难看,踌躇片刻,道:“皇兄……”班羿不待他说完便摆手,班微摇头告退。
见瑞王脸色阴郁走出大殿,乔安唬了一跳,眼巴巴地目送瑞王走远。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乔安不敢贸然进殿,仍一直在外候着,又过了多半个时辰不见传唤且听不见殿内有任何动静,不免着急,顺着门边悄悄溜进去。
殿中寂静无声,皇帝以手撑头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乔安小声探询:“皇上?”见皇帝还是不动,便壮起胆
子陪着笑脸上前,道:“皇上,午时已过了,奴才去叫人传膳?”
皇帝茫然抬首,声音冷清:“乔安,你说姜昭仪会不会记恨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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