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独自去。
一曲吹得班羿心中惊悸难忍,挚爱珍宝要从手中滑走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寸寸消失,挽留不住。
小玉儿曲罢心中悲怆,缓缓开口:“家父曲和良,我是他唯一的孩子,是他掌心的珍宝,怀中的小女儿。父亲一生清高自傲,不想却被陷害贪污军饷,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那时我还不到十岁,抄家的那一日,娘正教我背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二字便是父亲给我起的名字。一诗成谶,自这日起,我无一日不苦苦思念父母,无一日不是心如刀穿。‘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往事又回到眼前,即使整整在心里压了七年,但那种伤痛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内宅突然冲进很多拿兵器的人,宅里女人婆子惊叫哭喊声震天,有人拼命地往外逃,被那些官兵拉回来脚踢拳打。
她缩在娘怀里,吓得一声都不敢吭,到了前厅,爹被人压住跪在地上,听到她的哭声,爹抬起头,轻声道:“瑟儿,莫哭,好好陪着你娘,别让她担心。”可是,爹的眼里为什么有泪光闪过?他看着她和娘,就象在作最后的告别,久久恋恋不舍,不肯挪
开目光,仿佛要把她们的样子刻在心里。
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恐惧,从前种种完全被颠覆!大牢里昏沉沉的,微弱的光线从天窗里透进来,四面是狭窄逼仄的墙壁,灰扑扑的,摸上去粘腻潮湿。
穿堂里席地卷起森森的阴风,诡异的呻吟,悲切的哭嚎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过厚厚的墙钻进耳朵里,无比凄厉。短短半天,她从金玉之堂堕入地狱,不知道爹被关在那里,只有娘抱着她,轻轻地摇着,摇着。
“娘与我关在一间牢房,她原本是柔弱女子,一向惟父亲是从,此时却有了主见,镇定坚强。我惊恐不安不停哭泣,是娘一直抱着我,哄着我,一直,一直。直到过了些天,有人来宣读圣旨,父亲被判斩首示众,屈家一族获罪,男丁全部处斩,女眷没籍充为官妓,家中女仆官卖,男仆充军苦役,屈家八十余口人啊,生生被断了生路!娘听完圣旨便昏了过去,我吓得哇哇大哭,可是并没有人可怜。”
娘与我被押送到‘风月楼’,押送的官员交代老鸨严加看管,不许叫逃走。娘病得厉害昏迷不醒,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们给娘找个大夫,可是没有人理。老鸨叫人把娘拖到柴房,逼着我去厨房干活,我在厨房偷偷藏点剩饭,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去柴房喂给母亲。
在‘风月楼’中,天不亮我就要起来干活一直到深夜,就是这样还常常被厨房里的人打骂,只有黑夜缩在娘的怀里才能有一点点温暖。
娘渐渐好了,老鸨逼着她迎门卖笑,娘宁死不从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天气又愈来愈冷,柴房苦寒,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灰败,瘦可见骨,眼看就要撑不住。我没法子,只能夜夜抱着娘哭泣,害怕娘会就此撇下我。”
结痂伤口下面仍旧是脓血,在讲述中被撕开,更疼千百倍。
到这里心痛如铰,只能用牙齿咬住唇角,强撑着不哭出声来。还有,还有喝醉酒的客人,在院子里看见她,带着满嘴的酒气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她拼命地尖叫抗拒,招来老鸨,又是一顿打骂,多少次,她躲在墙角偷偷偷偷哭泣。
有些事她永远无法出口,任由往事如魔掐住她的喉咙吸血食肉,而不能哭疼。
再没想到她竟经历了这样的苦,看着她下唇被咬出的月印,班羿心疼难当,任何安慰的话到了嘴边都觉着苍白无力。
“一日黑夜,父亲从前一个仆从突然来了,曲家被抄的时候他并不在凤城,侥幸逃过。这仆从回凤城后暗中打听到娘与我的下落,趁夜色潜入‘风月楼’要搭救我们出去。娘虚弱无力站都站不起,仆从便要背着她走,可是他背着病人还要带上一个孩子逃跑毕竟不易,娘担心被人发现了连累着我也逃不出去便执意不肯一起走。
我哭着跪地求娘,娘对着我微微一笑,手指窗外:‘孩子,你瞧,外面落雪了。’我扭头去看,就听“扑通”一声,我娘她竟撞墙求死!
黑黄的墙上溅着鲜红的血,那么红,就象从前娘穿的石榴裙,随风摇曳,她远远地朝我招手:‘瑟儿,到娘这边来。’鲜血蒙住娘的脸,头上还在汩汩地涌出,我用手去堵,可是怎么堵也堵不住,我叫‘娘,娘,你别吓我,我怕。’”
小玉儿泣不成声大口大口地喘气,即使过了多年,说起娘死时的惨状她仍不能自己,一颗心便似缩在了一处,那种疼教人生不如死:“我恨不能也跟着撞墙,可是娘好象知道我的心思,半睁开眼睛,紧紧攥住我的手吁吁喘气,娘说:‘孩子,你不能死。不能死呵。’便去了,丢下我一个人。”
小玉儿拼尽全身的力气一般站立不稳摇摇欲坠。班羿急忙去扶她,柔声劝道:“不说了,不说了。”
小玉儿目视半空飘渺无光,轻轻拂去班羿的手,仿若已经不在意周围的一切,她静静地站着,离他很近又似魂魄飘远:“仆从把我从娘身边拉起,用手堵住我的嘴扛起便往外走,出了‘风月楼’又走了好远才将我放下,漫天漫地的雪霰子飞舞,白茫茫的。没有别的颜色,娘殷红的鲜血又如何能被盖住。
从此我便改名换姓,就叫小玉儿,跟着仆从的爷爷卖唱为生。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的殷红,红的触目惊心,红的肝肠寸断。
几年过去,终于找到机会进了姜府做丫鬟,苍天有眼,姜风景认我做了义女,看着他虚情假意的面孔,我恨不能上前去撕碎了,挖心刨肝也不能消去心头之恨。”
小玉儿眼泪渐渐干涸,一生的眼泪似已流完,脸颊冰凉,一双黑目凛冽如寒刀,望着空中久久不动。班羿心中着慌又不敢出声,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惟恐出什么意外。
兽金
香炉仍旧散着青烟,空气似被蒙上了淡淡的雾气,往事如烟,如烟往事,可是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怎能轻易抹去?小玉儿自幼锦衣玉食,生活仿佛最美的画卷,铺展在她的面前。
可是这一切一昔之间全部改变,从前种种轰然坍塌,一幅画画上丑陋的景色。生离死别,混迹青楼,傅湖卖艺,颠沛流离,种种困苦之下,生存成了她唯一的需求。
可是,在后宫生存却比外面更加艰险,那些人的的步步紧逼反而成全了她,现在,得尝所愿,即使有遗憾也不重要了。他是帝王,终究不是她的良人,原本就是她生出的奢望,即使难过,也该了了。
“当初我入宫就是想寻个机会报仇,现在得偿所愿再无它求。。。。。。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皆是我该受的,欺君之罪乃是死罪,我并不惧,就是。。。。。。就是日后你要好好的。”
完强作镇定看着班羿,一滴泪光还残留在眼中,摇摇欲坠。班羿溺在这一汪泓水之中,如跌入黑暗冰凉的湖底,原来她竟如此残忍,早预见这结局,早做好打算,那么她置他于何地?她对他可有真心?
怒气一簇一簇在班羿心中腾起又渐渐平息,一想到小玉儿曾吃过的苦受过的煎熬他便什么力气都没了,暗自苦笑心中无比悲哀:即使她这般狠心,可他还是放不下,他没法子,没法子,在她面前他如此卑微渺小,只因他在乎!
许久,他伸出一只手抱住她,她的肩膀柔弱不堪,可是又固执倔强令人怜惜:“傻子,我怎会怨你恨你?便是你犯了滔天大罪我也一力担当。”
一滴眼泪终忍不住跌落在班羿的手背上,温暖的似一个信誓旦旦的的诺言,可是终究要被风吹干,蒸发在如烟往事中,不知道会不会在某天有人突然想起它,悲恸难抑,原来这一滴泪留在心底最深处,永生不能抹去。
小玉儿无声哽咽,天才说出话来:“你这般待我,这一刻我就是死了也了无遗憾。”
他不由恻然,喟然长叹:“你若是死了,我再不会好好的。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两人交手痴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唯愿如此。
班羿担心小玉儿情绪不稳伤着身子,击掌命人进来伺候,又叫人去传太医,水月归雁等人伺候着小玉儿重新梳洗换衣,众人忙着熬药又要准备御膳,烟霞宫人影匆匆一扫多日阴翳。
天气渐热,小玉儿身重畏夏,待在烟霞宫闭门不出,班羿命人将窖藏冰块每日几车络绎不绝送烟霞宫。众目睽睽,旁人看着眼谗自然又引起许多闲话。
姜家定罪,后宫中许多人原本笃定姜昭仪失宠,没想到她非但未被牵连反而比从前更受尊宠,更有愤愤不平之人到丽妃面前搬弄口舌。
丽妃不置可否,冷淡着面孔拿些旁的话敷衍,见此情形众人虽有不满也泄了气,自做自事去了。
眼看小玉儿产期临近,班羿紧张万分,除上朝外,朝务起居一律都在烟霞宫。他自个倒不觉着什么,可烟霞宫上下人等皆疲惫不堪。
小玉儿劝了几次:“你这般守着一步不离,别人什么事也做不成,又不是第一次做父亲,怎么比我还紧张?”
班羿奇道:“都快生了你还要做什么?你身子弱我没法子不紧张。这次若真生个儿子就再好不过,将来我教他读书骑马,还要教他如何做个好皇帝,你说如何?”
小玉儿瞪他一眼:“你这样子怎么竟象变了一个人,哪里象个皇帝?叫朝臣们知道定要上书谏言:威仪有失,圣德有瑕。连我也跟着被骂‘嬖女惑主’。况且我的儿子不一定就要做皇帝,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便好。”
班羿追问:“为什么不要他做皇帝?做皇帝有什么不好?”小玉儿被缠得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只得躲开由他发癫。
这日下朝,因班微有事禀奏,两人便往勤和殿议事。
乔安原本体胖畏热,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过去不见里面叫人,耐不住日照乏困便叫小太监们伺候着,自己找了一片阴凉通风处打盹。正睡得迷糊,就听旁边有人叫他:“师傅,师傅。”
乔安猛地惊醒,睁眼看是小德子,忙问:“是皇上叫我?”
小德子见他嘴边还挂着一丝涎水,心中偷笑不敢露出来,将头摇的拨葫芦一般。乔安定了神,骂道:“你个小猴子,毛毛糙糙的,去去去,别扰我睡觉。”作势又要躺在木凳上。
小德子急得挠腮,又叫:“师傅,是玉主子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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