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安瞬间扯下左手的金钏儿,扔到桌上,敲击声清越如玉,她朝我轻晃玉镯,道:“这不好了,我之前就觉得这金钏儿太晃眼,不如玉镯清透。”
当初玩笑的话,她却记得那么清楚,宁愿弃下流光溢彩的金钏儿,也不割舍镯子,相较之下,我对她的欺骗更加无耻。
我险些就要被她感动得说出真相,但念及尚且牵涉到那仅有一面之缘的侍医,又怕牵扯沐安,最终选择守口如瓶。
见我低头不语,沐安微笑凝望我的病容,握住我的手,劝慰道:“可馨,不用难过,眼下养病才是头等大事,你说呢?”
我眼角隐隐含泪,沐安微笑替我拂过乱发,虽然身上病得燥热不堪,但我心中却如同四月暖风轻荡,沐安待我睡下后,才悄然合门离去。
我睡下,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仿佛回到年幼时,六月烈日当空,我与沐安偏生顶着太阳,跑去荷塘采莲子,两人怀抱初生的莲子,相伴在荷塘边的树荫下,风吹万顷碧波荡漾,绿叶层层舞动,发出好听的声响,好像我与沐安絮絮的说话声。
醒来时,沐安似乎已经回来,我感觉到她摸着我的额头,迷糊间睁开眼,见她又轻按自己的前额,喃喃道:“好像退烧了呢!”
“宁姐姐回来了。”大概是那个美妙的梦境,我的精神大好,自己支撑着起来,悄悄觑着沐安的神态,她眉眼安详,不见悲喜,我踌躇是否应该询问殿选的结果,还是咬牙轻轻问道,“殿选顺利吗?”
沐安轻拍弹花蜡染抱枕,放到我身后,给我一个安然浅笑道:“你病才好一点,不要关心这些了。”
她笑得如此舒畅,想必结果并不算差,我才要开口祝贺。恰好谢荻摇着纨扇进屋,抢先道:“宁姑娘何须这么谦虚呢,迟早都要知道的事情。以后要改口称宁才人了,不过好在是你得了头筹,总好过让陆凝雪小人得志,看着都讨厌!”谢荻一件琵琶襟湖水绿的上裳配上天青色襦裙,素淡的色彩隐隐给人疏离感。她的声音素来冷淡,故而奉承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听得浑身难受,隐约觉得讽刺。
沐安并非记仇的人,谢荻主动亲近开解僵局,纵然心中抵触未消,她还是垂眉淡淡道:“谢姑娘客气了,毕竟同室而居多日,以后相互扶持总是应该的。”
沐安正替我梳洗,那厢哲澜在琴心堂召集落选的五个秀女,我匆匆赶去。依照惯例,殿选落选的秀女大都会获得,比普通宫女稍高些的女官头衔。
果然殿内早等着四位不认得的浅绿衣宫女,哲澜放下手中的黄地斗彩牡丹茶盅,道:“这四位女官会各自挑走一人,担任六尚中的从九品女官,此外掖庭浣衣局还少一个二等管事宫女,剩下那人就去那儿。”
掖庭是羁押犯错的内命妇之地,走出掖庭大门,穿过那条幽暗的永巷,便是冷宫谢芳殿,那样晦气的地方一般人都避之不及,倒霉的人才会被分配过去。
秀女们自觉地站成一排,由她们来回上下打量。
落选的秀女只我一人是州府秀女,另四人俱出自长安官吏之家,容貌平庸,家世能保她们通过第一关,但却并非显赫到陛下不得不纳的地步,殿选就被无情刷下。
“这姑娘生得倒水灵,怎么就错过殿选了,姑娘又是哪儿人呢?”忽有一年长女官指着我询问道。
“越州府荐上的,因病错过殿选了。”哲澜替我回答。
脑子灵光的女官立即脱口而出道:“那可得病到怎样的地步,才站都站不起来了,不会有后遗症吧!”
“太医院那儿建议她静养两三个月,以观后效。”
哲澜如实所言,先前还对我语笑嫣然的女官笑容一僵,眸中已隐去赞赏,转而向另一人问话了,最后挑了我旁边第二个吏部员外郎的女儿。
我理解女官们的私心,谁愿意司里整日供着个不做事的病秧子。果然最后只剩我一个,我注定要去掖庭。虽然之前嘴上满不在乎,但事到如今,真要去浣衣局那种鬼地方受苦,忽而觉得万分委屈,越溪居士的女儿费尽心机,竟落得这步田地,可笑极了。
沐安为自己无能为力帮助我,而对我投来歉疚的眼神,我笑着回应,本就不是她的过错。下药的侍医所言非虚,下药太过伤身,说话间的工夫,我竟无法支撑下去,我不希望晕倒在众人面前,虚弱地跪叩领命,沐安扶我起来,我轻抚太阳穴向外走去。
我正要绕过十六扇落地缂丝花开富贵紫檀屏风,如风般轻柔的说话声从屏风另一侧响起:“我那儿正好还缺一个药女,姑娘愿意去吗?”
话尽那侧缓缓走来一位气度高雅的年长宫女,珊瑚玉簪简单地挽成如意髻,一身对襟烟灰色素帛罩衣,左手串着的迦南佛珠经过多年摩挲已经失去光泽,此外更无装饰。清雅如庙宇莲池中的白莲,清冷纯净,让人既怀敬畏,又生亲近,周身散出温润光华,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她见我微微颔首而笑。
哲澜身边的宫女都已跪倒行礼,端庄镇定哲澜眼中难得掠过惊讶,年长宫女向哲澜欠身问安,哲澜忍不住问道:“沈司药今日怎想到要来云光殿?之前内药局并未通知我。”
司药掌管内药局,为普通宫女诊病。六尚的女官,宫女至多敛衽为礼即可,但殿内宫女却都甘愿行跪拜大礼,可见她地位之高,绝非寻常之辈。
沈司药示意宫女们起身,解释道:“我那儿恰巧缺了个药女,所以过来挑人,忘记跟尚服说了,是我疏忽。”
内里女官分六尚,六尚之下又设有司、典、掌数人,药女其实是内药局正九品掌药。因为日日与草药打交道,身上沾着浓浓药味,宫女们戏称之药女。久而久之,掌药的称呼逐渐生疏,宫里人统一称之为药女。药女虽然品阶不高,但身处内药局,当然好过掖庭。
哲澜并不卖面子与司药,道:“内药局的药女都是自幼培训,先做三年女史,合格后才擢升为药女,伊姑娘不通药理,司药是在拿人命当儿戏吗?”
“尚服不知,内药局这几年管教疏忽,药理学得不实,我正是要挑个不懂药理的亲自调教,先前在外头听尚服说她身子不好,那恰好让她到内药局学点药理,调养身体。”
司药句句在理,哲澜听得无可辩驳,遂应承下来,转身对我道:“伊姑娘合该郑重谢谢沈司药!”
我正要下拜,沈司药却轻轻扶住我,道:“姑娘气色不好,看来身子还未康复,不需顾及这些俗礼了!”
继而沈司药放开我,轻叹道:“他下的药量未免太狠了,你脉象如此急促,恐怕调理好些日子才能彻底还转呢!”
我怔在那儿,她扶起我的瞬间居然已经替我诊脉,可见心思缜密,但她如何知道我是被人下药。
我怔在那儿,诡计如此轻易便被看穿了吗?待我回神过来,沈司药已经走远,随风轻?的湘色锦帘垂下的长流伊浅浅划过我的耳畔,好像她刚才的那些话,搅乱心中安宁,连沐?高兴地抓住我的手,向我道喜,都恍若未觉。
几日之内,云光殿恢复往日空寂,人去阁空,但后廷因为新来的秀女顿时热闹起来,我无幸见到争奇斗艳之景,便与沐安分别,匆忙搬到稍稍远离后廷的内药局。
沐安晋封才人,居于西边的希乐堂玉宜轩,左邻萱安堂,右挨衍桂堂,离昭阳殿并不算远。希乐堂主位婕妤上官氏,世家出身,听消息,为人宽厚机敏,并不苛责善妒。
而内药局位于内廷最东北角,就算距离最近的后妃住所丽景堂亦间隔百米的路,所以内药局虽然隶属于内廷,却不是热闹的处所。
内药局主要职责便是为各宫的宫女诊脉问病,她们品阶低微,不如各宫妃嫔娘娘可以由皇后代为宣召太医院侍医,只好寻内药局的司药、典药瞧病,她们对于沈姑姑的敬重大概由此而生。内药局最末的女官药女的职责仅仅是抓药配药,煎药的差事另有宫女担当。故而远远地我就能闻到内药局若有若无的药香。
远离繁华未必是坏事,内药局的宫女眉眼和蔼,一如掌事的沈司药,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宫装女子领我进门,内药局格局并不宏大,墙边肆意盘绕而上的苍翠爬山虎藤蔓,为这儿增添不少幽静之感,朱红色的漆柱较之云光殿更为暗哑,那般扎眼的色彩,配上回廊下随意蔓延的深绿酢浆草,却生出温暖的感觉,问病的宫女们正围在露天庭院的石桌边问诊,淡淡的青草味弥漫在空中,令人顿时心安。
宫女对我遥指荼靡花架下正在细心问诊的沈司药,便微笑退下,我绕开两株沧桑白梅树,不好打扰她诊病,便站在五步开外的井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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