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地对视,我惭愧地垂首,轻声道:“以后几个月烦大人挂心了。”
窗外暮色西沉,久未落雪的天,细细地飘下零散的雪花,天光余辉落在雪上,泛着浅金光泽,美得宛如画卷,而他恰恰站在画卷的中央,仔细地嘱咐我:“臣会在先前的药中多加地榆炭、仙鹤草、苎麻根炭,以后每日替顺仪请脉,顺仪也要仔细吃穿用度,尽量保持心境平和。顺仪要放宽心,夜里的安寝对胎儿亦有好处。”
他转身迈开步子,欲去吩咐宫女相关事宜,我猛然喊住他:“大人……”
他徐缓地回首,在帘上落下侧影,那是我曾经在内药局异常熟悉而期盼的幻影,如今都是空影,我开口说:“下雪地滑,路上小心。”他身影一凝,没有多言,离去了。
我恍然忆起曾经下雨的天气,提着羊角纸灯在前引路,将他送至宫门前,他温言嘱咐我回去的路上小心,和暖的情愫,宛如灯笼纸上画着那支紫藤幽幽生出。
三日后册封礼仪,由太常寺少卿主持,于太极殿侧殿参拜历代皇后牌位画像,册为柔嫔。内命妇无须参与,只是最后须由皇后训话,但不用想也知她不会出现,明贞夫人、陆昭容均推病缺席,遂由和妃代为执行。
和妃絮絮的说了些,她说话没重点,我听了会儿,思绪也飘走了。太极殿禁点炭火,只燃着两排烛台,穿堂风吹来,忍不住瑟缩。加之早上我只喝了碗安胎的苎麻根糯米粥,其中掺杂了一些南瓜蒂,更难以下咽,但此刻懊悔才喝了一碗,无法抵御寒冷。
仪式终于结束,碧茹搀着我出来,立即裹上裘皮大氅。一行人经过正殿,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但透过在太极殿正殿殿门,我依稀还是瞧见了沐安的背影。
和妃与太常寺少卿说话离去了,而我止住脚步,伫立于正殿外,白雪轻轻飘在我黑色的幂离之上。我凝视沐安消瘦憔悴的身形,愈加怜惜。
遣退宫女,我与她二人站在阴冷的步廊上,上官婕妤问道:“快两个月了,宁氏一直这样,你没有劝过她吗?”
上官婕妤与我一样戴着黑色幂离,紫绡对襟月尾裙露出裙尾,绯色披帛拖在地上,透过黑纱,依稀可见她恬淡的笑容。
我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上官氏只当我在拒绝,遂笑道:“虽言你如今比宁氏的位置还要高上一阶,不过抛弃过去的姐妹,任她自身自灭,并不像是你过去的行事做派,难不成一盒碎瓷就令你性情大变了,这却不是我的本意了。”
“婕妤多虑了,妾不是不劝,而是不知怎么劝,”我拍了拍幂离上粘附的雪子,道,“婕妤今日来太极殿参拜吗?”
上官婕妤掩嘴笑道:“我向来不信鬼神,从来不拜,今天来瞧瞧宁氏,更为了来瞧瞧你。”
“婕妤为何不去偏殿呢?”
“如果你不顾念昔日情分,来正殿探望宁氏,我想见你也没什么意思了,”上官氏笑意转暖,道,“你还是喊我如姐姐吧,也不缺你一人喊我婕妤,听着生分。”
我浅笑道:“如姐姐。”受封后,我去希乐堂拜谒,她俱是杜门谢客,婕妤的心思素来难以捉摸,我也不去揣测了,顺遂她的心意了。
婕妤瞧着我隆起的小腹,道,“听说前日陆凝云去找你了?”
我扶腰,道:“昭容只是问问我的饮食起居,没什么的。”
“你恐怕被她吓得不轻,”上官氏浅笑,拢拢衣袖,道,“你瞒过宫里人三个月,不就是怕她下手,不过你如今胎象不稳,不须人下手,孩子也容易掉。”
我心中惴惴不安,攥紧福禄葫芦佩,冷笑道:“如姐姐勿要胡乱猜测了。”说罢转身欲要离去。
上官婕妤幂离微动,忽然握住我的手,道:“如若不是胎象不稳,你身上怎么会有股安胎的艾草味道,你才五个月身孕。”
除非略通医理,否则她绝不会清楚艾草的味道与用途,我侧首挑眉冷冷道:“婕妤真是无所不知了,不过我所认得的婕妤应该不是好事之人。”
“你放心,这消息对我而言一文不值,”婕妤恬然笑道,“此外其实你也不必害怕陆凝云,虽然她害过别人,但她也绝不会伤你的。”
我难以想象当日在兰若堂对我威逼利诱的陆昭容,若我不归顺与她,她会让我毫发无伤地诞下孩子,遂递了一个犹疑眼神。
“我猜陆凝云应该已拉拢过你了,她现在身边也缺有用的人,之前的薛氏简直就是个笑话,笨到连笔法都不会判断,我猜她根本就不会画画,”婕妤淡然道,“当然,其实不论你是否站在她那边,她这次都绝不敢动手脚,因为陛下需要这个孩子活着。不过看起来你的处境似乎并不太平。”
我不禁悚然,好似陆昭容与陛下之间定下的盟约,她下手弄死宫中的孩子,陛下并非一无所知,而是默许。
我半晌才呆滞地问道:“婕妤以为如今我该怎么办?”
“这话你不该问我,”上官婕妤扫了眼在殿内焚香的沐安,泠泠道,“宫里没有谁可以全心全意信赖,皇后、明贞夫人、陆昭容都一样,我也没有诚心对你,指不定哪天就是我要夺了你的孩子。”
我沉默良久,似乎跌入绝望深渊,然而定下心转念一想,她若有心害我,何必与我说上这番意味深长的话,道:“不过妾相信婕妤不会,因为婕妤从不做于己无益的事情。”
“看来怀孕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上官婕妤唇边浮上清浅笑意,道:“然而我没兴趣,不意味着别人没有兴趣,你还是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她合下幂离,笑容敛起,唤来随侍宫女,就要离开,我忽然叫住她,将隐藏许久的问题托出:“如姐姐知不知道兰若堂过去住过些什么人?”
“那儿住的都是历代宠妃,最负盛名的就算是穆宗朝的妖姬宋露媛,还有先帝安妃郑萱,”上官婕妤止住步子,背过身道,“你查查就该知道了。”
“我想问住在兰若堂最后的一任妃嫔是谁?她现在如何?”
上官婕妤身形凝滞,快步走回我身边,骤然掀起幂离,凝视我良久,才蹙眉道:“昭仪颜蘅,长兴四年,欺君之罪,废为庶人,御赐毒鸩,家族受牵,一室灭门。此后兰若堂无人居住,遂于长兴六年封殿。”
“颜蘅为何获罪?她究竟欺瞒了什么?”我努力压制颤抖的声音,“听说兰若堂在她死后就闹鬼,是真的吗?”
上官婕妤不带感情徐缓道:“制造假孕,欺君罔上,被当时的皇后张氏发觉,她又行刺皇后不成,自身反受重伤,最后成襄太后下懿旨赐死,更被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我听得这个词,只觉得全身寒冷,上官婕妤放下幂离,继续道:“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不过她要是成了鬼在兰若堂闹腾,我也不奇怪,毕竟死的太惨了。”
“她漂亮吗?比明贞夫人如何?”我无端地冒出这句话。
“我没见过,但据说容貌之美,直逼当年的安妃,明贞夫人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上官婕妤奇怪地扫了我一眼,笑道,“就算漂亮又如何,都是过去的人了,你不必担心。”
莫非我在梦中见到的绝色女子就是颜蘅?死而不甘,阴魂纠缠于兰若堂的颜蘅?
我终于迈入衍桂堂,向陆昭容低头,换来一个她的承诺,保住我的孩子。
她带着淡淡的疏离,居高临下地答应了我。那个瞬间给了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屈辱感,我缺乏足够能力,要低头祈求一个我厌恶的人,给我一个承诺。纵然若干年后,依旧是痛苦的回忆。
天空放晴,心情却莫名压抑。百无无聊地行走在百花凋零的宜春苑内,曾经姹紫嫣红开遍,而今肃杀凋敝,手指拂过枝桠,莫名萧索。
幸而竹林依旧苍绿滴翠,可惜积雪压断不少翠竹,竹园内横着几枝断竹,我正惋惜时,路的尽头一妇人妖娆走来,险些撞上我,她才扭着腰肢请安,道:“民妇李氏请娘娘安。”
她眼中依旧带着张狂,满身风尘俗气,先前也远远瞧过她,颐嫔的哥哥捞了个正五品朝散大夫闲职,好歹是京官,他嫂子也时常入宫拜谒颐嫔。我示意碧茹扶她起身,客气道:“娘子可是入宫来看颐嫔的?我也有些日子没去瞧她了,颐嫔还好吗?”
她上下张了张我稍显臃肿的身形,难以掩饰的凸出小腹,换来她不屑的眼神,道:“原来是柔嫔娘娘,失敬失敬了,颐嫔娘娘好得很,她还活着,死不了,不劳娘娘挂心。”
在我面前言及“死”字是忌讳,且我还怀着身孕,饮绿忍不住就要上前斥责。我挡下她,瞥了眼她怀里俗气的红漆木盒,篆刻的大大“福”字占满盒面,刷上一层金箔,温然笑道:“快要过年忙得很了,娘子还时常入宫,惦记着带些东西来给颐嫔,她有你这样好的嫂子,真羡煞旁人了。”
她忽而搂紧手中红漆木盒,好似怕人偷走一般,锐气却莫名地收了大半,匆忙与我告辞,我正念着怪哉怪哉,身边的饮绿却“扑哧”笑出声来。
“主子可晓得李氏给颐嫔送的什么东西?她才这么紧张,”饮绿刻意卖个关子,我催促着,她才捧腹笑道,“是盒枣子,就是上次送给主子的那种金丝蜜枣,听承曦堂的宫女说,李氏拿去,特意请高僧在送子观音前念过许多遍咒,说是能求子,长安城暗地里都这样做,颐嫔也就藏着,每日用膳时吃上一小粒,还将消息捂着,不让殿里的宫女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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