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怂恿之下,列席的妃嫔自然多了,妃嫔们碍于场面上人多,不愿她人被压下,遂按照正规宴会打扮,又互相打听起来。我则花许多心思忙着帮城阳打点,毕竟这是她初次出现于正式场面。
织室赶制出一套藕荷色素宁绸纱裙,银线暗八仙纹案绣于衣襟之上。四月廿一起了个大早,先替阿芷换好衣裳,碧茹帮她梳头,我又嘱咐了一遍规矩,公主身份尊崇,嫔位之下,她无须见礼,但嫔位之上,她都需欠身唤母妃,皇后若是列席,她更要行跪拜之礼。
城阳坐不住,摆弄青云绡披帛,碧茹替她梳好双鬟,她就急不可耐地逃去找饮绿了。我才顾及自己的服饰,令碧茹从柜里取出早就备好的衣裳。
宴会才穿的繁复憬红色琵琶襟霞彩曳地裙,为遮红色的庸俗,又送去织室返工,绣上云纹盘踞于裙上。梅纹玉簪加五支细钗挽成祥云髻,先是抹了层玉簪香粉,双颊又匀上淡淡胭脂,最后再用点绣珍珠的香云纱遮住脖颈。
哥哥高中探花,我合该好好打扮,就算瞧不见,图个心安。沐安,不知是否也是如我一般思虑。记得她说过,如果哥哥高中,就算只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很高兴。
沐安如今仿佛看开了,越来越偏好素色,三月里的宴会就没见她穿过艳色,而她本该穿得浓丽才衬出她最为漂亮的绕绕乌发,连上官婕妤也留心与我言及此事。可今日她若为了哥哥骤然盛装华服,且不提宴会礼服沉重繁复,怀孕不宜浓妆,她的改变就令人遐想,万一被陆氏之流顺藤摸瓜,难保周全。
棹雪、沁雪都是沐安娘家带来的丫鬟,知晓几分内情,未必敢阻挠。思及此处,我不敢再闲坐,立即带上城阳公主,先去了希乐堂。
上官婕妤恰与宁姐姐一同踏出殿门,或是吸取我的教训,左右各有一人搀着沐安。沐安表情并不舒坦,她被人扶得难受,苦笑抽回手,我走近听她埋怨道:“妾不用两人扶着,怪难受的,婕妤太担心了。”上官氏身为希乐堂主位,对沐安的胎儿,她负有责任,当然上心。
上官觑着紧随沐安的医女乔希道:“医女说了要小心,多个人扶着才安全。”
二人推脱着,我遂带着城阳上前问安,城阳向二位行礼,练了十日的姿势尚算标准。上官婕妤喜欢孩子,就连陆昭容所生长乐公主,她也不嫌,这会子拉着城阳问长问短,更脱下手里的七宝珠链,硬要戴到城阳手上,上官的热情令城阳露怯,她悄然扫我一眼,我微微颔首,她才接下珠链。
沐安打着扇子,笑言道:“可馨你怎么不带着城阳公主先去空江楼占个好位置?今天你打扮得很漂亮。”
“我还不是在担心姐姐,先过来瞧瞧。”心思恰如扇尾流苏摇摆不定。
仔细打量沐安一番,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水仙黄色流彩如意绉长裙,配着素色明月绡外袍,羊脂玉簪梳成平髻,延续了沐安的素雅。
“不用担心,”沐安压低声音,耳边那对细巧的滴泪状翡翠耳环轻晃,微笑道,“就算他瞧得见,我也不会刻意扮得好看,愿望都实现了,我很满足,如今只需远远地望着。”
沐安说话谨慎,旁人或以为沐安指的是陛下,但知晓内情的人,闻听此言,不免更为她难过,宁愿她抱着我大哭一场,而不是笑着说没事。苦的终是她。哥哥却还不知,就算知晓,二人也是咫尺天涯。
一行四人攀上空江楼,我与乔希一人一侧,谨慎地扶沐安上楼。空江楼是宫内最高的建筑,亦是全长安城第二高的建筑,仅次于高宗为怀念其母文端皇后所建的慈恩塔。
空江楼盘旋如层层宝塔,铜制檐铃音调婉转。传言此楼是当年中宗为怀念一女子而建,迫于种种压力,中宗无法迎那女子入宫,只得将她安置于惠山行宫,一年后那女子抑郁而自裁于惠山行宫,安葬于行宫,故而中宗建造空江楼,天气好的时候,从空江楼能?望到惠山行宫的影子。
一行人登上三楼,视野开阔如一处大殿。天色碧空如洗,阳光明媚,我侧首望去,果然能依稀瞧见惠山行宫的影子。史官处当然没有那女子的点滴记载,但那些坊间传说并非全无道理,中宗一生不曾立后,后位空悬十余年,仿佛在等待一人,死后唯有宫人所生一子,继承大统。
四人先向太妃等人问安,皇后不列席,则太妃为尊,先占下中间位置,吴王妃、明贞夫人从旁服侍。
眼前人更多,城阳交叠的手稍稍发抖,好在最后顺利完成这套礼仪。太妃少不得打量城阳一番,吴王妃也从旁问话,当然避开关于其母刘氏的话题,城阳一一答了,太妃清楚内情,又养育过两个孩子,自是非常怜悯城阳,赐下许多礼物,我遂令人收了。
上官与沐安挑了南边清闲的位置。我则带着城阳向诸位妃嫔见礼。和妃的两个女儿对比愈发明显,妹妹洛宁不怕生地拉扯城阳公主的袖子喊着姐姐,反而城阳被她吓得不知所措。姐姐洛川则在和妃开口后,才欠身与城阳见礼,虽只有八岁,生得身姿袅娜,步态稳重,俨然一派端庄闺秀模样。
陆昭容挑了靠北边的位置,身边拥着熹嫔与近来春风得意的秦美人,还有几个生面孔,珠翠环佩叮当,好不热闹。
城阳行礼,陆昭容懒懒应下了,却不瞧着城阳,独独注视着我,碍于太妃并不好对我发作,笑道:“我之前送给苏容华的礼物,苏容华还喜欢吗?”
透过那柄龙脑香扇,她已挑明了立场。向我示威,陆顺仪之死,颐嫔临死的话,定是引她怀疑我。我微笑回答道:“素闻娘娘雅好香道,却不知还有送扇子的癖好。那扇用着顺手,只是香味稍稍刺些,许是昭容在库房存得太久了。”
“我是该好好清理着库房,省得被人偷去什么,”昭容扣着桌面,道,“之前让紫苏在库房盘查一遍,发觉那扇子还有一柄,我以为仅有一柄,原来是一对。碧茹,你帮你家主子盘查过库房吗?指不定也发觉什么好东西。”
言及库房,又刻意点出碧茹的名字,她在暗示我她看穿我的把戏了吗?我料她抓不到把柄,否则以她的性情,早就要叫嚣着为妹子翻案了。碧茹垂首不语,我紧紧握住城阳的手,手心出了涔涔冷汗,脸上却依旧笑道:“妾谢昭容提醒了。”
昭容并不搭理,一味盯着碧茹,场面冷落下来,熹嫔打圆场道:“城阳公主以后有空就常来我这儿,还有个妹妹可以陪你玩。”熹嫔怀中抱了只雪白的猫儿,猫儿安分地躺在她怀里,任由熹嫔捋顺它柔顺的毛。
我顺着熹嫔的话意,道:“怎么没带新城一起来?”
“小孩子家的,凑什么热闹,”她耸了耸怀里的猫儿,道,“如今她话说得利索了,吵闹得很会叨扰兴致,索性留在宫里,让奶娘管着。”
熹嫔此话并无推脱,明眼人都晓得此次是太妃挑女婿,敬仁太妃在宫内辈分高,皇后都要让她三分面子,新城、长乐二位年幼公主都没来。
我俯身挑弄熹嫔怀里的猫,熹嫔正要寻个下台法子,见我感兴趣,道:“这是半月前明贞夫人才送给新城的,这猫偶尔脾气不大好,会挠人的,苏妹妹小心。”
“聪明的孩子开口早,挽月姐该高兴才是,”我侧首瞧了眼说话女子,依稀记得她是承曦堂的选侍,算是美人胚子,可惜眼睛生得不好,学画中仕女,眉毛又画得高,瞧着更市侩,她道,“不像有的孩子那样惹人操心,茶都端不好。”
那选侍明指城阳,我与她气恼,倒降了城阳的身份。过了许久,陆昭容才闲闲地斥责那选侍:“不得胡言。”昭容做个场面与我看,无须管她多少诚意,方便各自下台就好。
我遂领了城阳坐到沐安身边,沐安倦怠地依靠在隐几上。闵修仪刚到,我与她互相点头微笑示意,她衣服素雅与上官婕妤十分相似,她二人一起取来几样点心逗弄城阳尝了,城阳才拂去紧张,展露笑容。
此时太妃那儿传来笑声,寿宁长公主恰在被吴王妃调笑,今日寿宁害羞非常,没了往日的聒噪,被吴王妃的俏皮话挑唆地脸红地要滴血,往明贞夫人身后躲去,小女儿扭捏的样子毕露无疑,妃嫔们见了无不会心一笑。
不知是哪个宫女忽然喊了声“来了”,空江楼才恢复寂静,先由门下高官官诵读门下省拟好的诏书,将一甲二甲长串名单报了遍,报到探花苏晴川之名时,我明显觉察到宁姐姐手指的细微抽动,方才的倦态一扫而空,换上端庄笑容,却掩饰不得她此时的紧张。
内侍唱喏的声音此起彼伏,新科进士逐一觐见,先是状元江蓠。
隔着三层香云纱,朦胧看清贞观殿前的情形。江蓠一幅标准书生打扮,中规中矩,并无十分倜傥姿容,甚至因为紧张行动有些畏缩,宫女瞧着难免失望,我都能听清饮绿的小声念叨。江蓠走到太急,行至一半,头上戴的素色方巾竟被风吹落,更窘迫不已,宫女们终究忍不住笑出声。
状元向陛下叩拜的间隙,吴王妃指着江蓠,笑对寿宁长公主道:“状元模样看着倒很实成,公主以为呢?”太妃亦是含笑等待寿宁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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