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宁抱怨道:“他急得连方巾都掉了,光顾着低头捡方巾,我还看得清什么?”
“那公主是嫌他急性子?”吴王妃毫不在意道,“公主不晓得,急性子有急性子的好处,千万不要找跟我家老头子一样的磨蹭性子,等他说句话都要等半天。”
帝都之人都知晓吴王夫妇恩爱,这话当然是博得太妃一笑,明贞夫人掩扇道:“王妃就是爱说笑话,记得状元出自上林书院,苏容华或是认得的,还是听她说说?”
她将话锋拨到我身上,我一愣,才笑着回避道:“锦年被管束在闺阁之中,与书院的人接触不多,实在无法为夫人解疑。”
内侍颁布状元的任免时,太妃终于发话,皱眉评点道:“状元样貌是实成,但哀家瞧着有股子书呆子气。”
江蓠退出贞观殿时,明贞夫人悠然剥开一只蜜橘,淡然对我笑道:“不过那探花苏晴川是你的兄长,待会儿你总能说出一二,与我们听听,可不要护短啊。”
探花苏晴川是我兄长的事宫内大多不知,这与我我并未大肆张扬有些关联,太妃理理寿宁的簪子,对我道:“亏得阿姚说起,先前哀家就听炎儿提起过,你哥哥中了探花,还是苏夫子会教养儿女,一双儿女都出落得让人羡慕。”
景王萧炎已经将消息透给太妃,世家们多是知晓,和妃、上官婕妤之流均不意外。陆昭容也该探知,她似乎心烦意乱,用护甲胡乱戳了戳熹嫔怀里的猫,惹得那猫险些扑腾起来,她遂板着脸又与熹嫔交代一番,仿佛是要熹嫔把那猫抱走。
状元江蓠引得众人好生无趣,柳道彦出场时,却引得宫女们个个兴奋不止,要探出头去看个仔细饮绿甚至要撤去层层香云纱,硬是被碧茹拽住才作罢。
妃嫔们也由着宫女们难得疯一次,妃嫔自身对柳道彦也都甚感兴趣,帝都又有谁人不曾读过那些缠绵悱恻的华彩文章?
太妃亦是挪出半个身子,执扇道:“可惜皇后没来,弟弟中了榜眼,她身为姐姐,合该来瞧上一眼。”柳道彦为皇后一母胞弟,皇后姿容曼妙,遥遥望去,柳道彦行动不紧不慢,书生装扮却有恃才傲物的气势,与江蓠相较,更突显倜傥风流,他更具人中龙凤之姿,其人不负华笔之名。
明贞夫人淡淡扫视一圈,与太妃道:“榜眼倒是比状元郎受欢迎许多。”
吴王妃啧啧道:“那是自然,名门柳氏,从不担虚名,可惜今年柳大人做了主考,少不得要避嫌,才压下一截,否则以柳道彦之才,何止……”
“这又是哪儿的胡言,”太妃言笑晏晏地打断吴王妃的话,目光并无笑意,甚至带有告诫,道,“我们妇道人家的,少议论这些朝堂事儿。”
吴王妃爱嚼舌头,太妃有时也爱听,然而一旦涉及政事,她毫不犹豫地制止。太妃的谨慎或许也是侍奉成襄太后,所保留下的习惯。
吴王妃缄默不语,明贞夫人道:“听闻柳氏家声甚好,不知柳道彦可曾定亲?”明贞夫人说话间,寿宁害羞地轻轻扯她,不想让她说尽。
“没有,与柳氏匹配的家族到底不多,”吴王妃赶忙移开话题,道,“说起来,太妃应可曾听过这个说法,帝都的闺阁小姐们最仰慕三位单身公子,景王,柳道彦,沈未病。”
“呵呵,原来炎儿还这么抢手,他早过了弱冠之龄,还不立正妃,给他的候选名册也不看,我近来还在为了他的婚事发愁,”太妃笑意盈盈,转而向明贞夫人求证,道,“沈未病,这名字很熟,没记错是沈嘉的儿子吧,也在太医院供职。”
明贞夫人兀自不知为何事而愣神,吴王妃代为回答道:“正是岐黄世家沈氏的独子,人样貌好,性格温文尔雅,他的发妻几年前得病去了,虽是嫁去就是续弦,但很多小姐还是惦记着,上官婕妤的四妹之前就哭着闹着要嫁,不过沈未病似乎想为亡妻守着,不肯再娶了。”吴王妃无意压低声音,上官婕妤且含笑听了,并不在意。
景王,柳道彦,沈未病,一为名利,一为文采,一为其人。恰巧满足豆蔻年华小姐们三种梦,各自欢喜。
我心内五味杂陈,自己曾经也执迷其中,最后才明白,沈未病此生根本不会再爱旁的人,他只会为他的亡妻守着,他对别的女子好,只是习惯,那不是会开花结果的爱情。
我能走出此生困境,沐安却不能,她选择与我不同的另一条路,既然无法抛却记忆,那么就依靠记忆耗尽一生。
礼部长官点到苏晴川之名时,沐安的笑容很美,美得虚幻如隔重重远山,我不安地握紧她的手,她则是更紧地攥住我的手,她在苦苦忍耐,不能侧首,眼泪只怕就快要淌下了。
宫女们大多关心柳道彦,且因江蓠对上林书院的人没留下多少好印象,故而对哥哥提不起兴致。不知是谁忽然暗暗惊呼一声“我的天”,吸引更多宫女探去观看,宫女们靠在凭栏上,骤然窃窃私语起来。
太妃笑道:“探花郎可予玉树临风之名矣。”太妃的夸赞本是在意料之中,我与哥哥俱是继承母亲的样貌,但哥哥五官生得更有棱角,而非景王的妖魅,眉目清爽干净,宛若月华。
寿宁见过柳道彦,哥哥苏晴川她并不认得,少女对俊俏的男子多有猎奇之心,遂悄悄探出身子去瞧。吴王妃见状,笑问道:“长公主觉得如何?”
沐安闻言,一松手中的杜鹃争春纱绢,幸而我即刻接住。沐安的笑容已然僵硬,手中丝绢掉落也浑然不觉,脸绷得很紧,她并不敢扭头向贞观殿去瞧上一眼。我生怕再下去,她受不得内心折磨,快要崩溃,不仅会被有心人瞧出破绽,而且她尚在怀孕初期,大受刺激容易流产。我遂借着旁边的热闹为遮掩,低声道:“姐姐不舒服,就回去吧。”
沐安愣神,修剪圆润的指甲掐入我的手背,我以为快要被她掐出血来,她紧紧咬住下唇,勉力吐字道:“没事,我要留下的,这是我向上天求来的。”
宁姐姐说话异常艰辛,仿佛用刀子在她心中镌刻出这些词句。我抿唇不忍劝说,侧首默默望着拜会过陛下,才离开贞观殿行走在宫道上的哥哥,他一无所知,一脸掩不住的春风得意,他不知宁姐姐已为人妇,她注定是哥哥永不可及的女子。那是被命运捉弄的姻缘,我欲要流泪。
寿宁扭身不理,却被身边欲要一探究竟的宫女们推搡,忽然寿宁凭栏的身子一浮,宫女内侍四下暗自惊呼,阿洛眼疾手快抓住了公主,但寿宁的檀木纨扇却等不及她反应,飞出手去,悄然落在贞观殿前的宫道之上。
哥哥恰行至五步之外,他脚步暂止,知是女眷物件,俯身捡了扇子交与赶来拾扇的内侍,内侍一拜为谢。哥哥抬首朝空江楼的方向望了眼,层层香云纱被风撩起,寿宁仍靠在凭栏上,二人瞬间凝眸。四下的风很轻,空旷而安静。恰如戏中佳人王孙初见,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生千百次擦肩才得到的一回机缘,有人求了一生,也等不及的机缘。
哥哥浅笑离去,寿宁这才回过神,自觉受了轻薄,用力扯下飘摇不定的香云纱。
空江楼上,明贞夫人和吴王妃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寿宁,而太妃则逐一教训拥在公主边的宫女们,险些将公主置于险境,决意大肆惩治一番,宫女们跪着求饶,无人敢劝。
“太妃先消消气,”闵修仪捧了一碟松仁、核桃制成的百果糕,小心掰开拿到太妃身旁,道,“宫女们难得放纵一次,好歹最后有惊无险,祸兮福兮,子心更觉得这是上天赐给长公主的一扇之缘。”
闵修仪此话巧妙,拿捏准太妃不厌弃苏晴川,开了无伤大雅的玩笑,软语救下七个宫女。吴王妃顺着闵修仪的话,跟着讨好,压下太妃怒气,太妃果然不再发怒,温然笑了,只扣了公主身边宫女们两个月例银,以示薄惩。
内侍用银盘呈上寿宁丢下的那柄扇子,寿宁正为了尴尬地被人瞧去容貌而恼恨,一把夺过那扇子,道:“哪有什么缘分,婶婶不要瞎猜。”她先前惊吓后苍白的脸庞,浮出丰润血色,掩扇羞涩,不论好坏,哥哥至少在她心中留下了虚浮的影子。
而在沐安心中,那越是要挽留的影子,越是被岁月缓缓腐蚀,逐渐模糊,终究错过了一次遥望的机会。她的心并不如她所言那样洒脱,否则就不会那样怕见到。
落扇一事令宫女们稍稍收敛,二甲进士觐见时,俱是不敢继续造次,规矩站在主子身边。沐安心境难平,一粒粒抚着手上那串佛珠,或是希冀快些熬过这些时光。终于安安稳稳待到觐见结束,妃嫔各自回宫。太妃领着吴王妃、寿宁、明贞夫人率先下楼离去,之后妃嫔依次起身,照着先后缓缓下楼。
依旧是我与乔希扶着沐安,宁姐姐心绪不宁,屡次差点踏空,行步愈加徐缓,紧随其后的秦氏有意低声抱怨,道:“不就是怀孕嘛,还真把自己当仙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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