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么?
那个女子,那样决绝地纵身跃入火海的那一刻,不曾有丝毫犹豫,倒是当得起这样凄迷瑰丽荡气回肠的两个字。
只是。
不是自小青梅竹马的陈驸马。
却是,难付深情的端砚公子。
传言,比之真相,往往蒙上了数层纱,多出了几道弯。
自然,深究不得。
依着官方记录,向突厥做了回复之后,朝中不得不再次为和亲人选辗转纠结。
翻看宗室近支,不是年龄不够,便是已行婚嫁。于朝臣女眷中,许了重赏,希望有人自荐,却是无人愿意背井离乡,前往那苦寒之地。
一连又是数日,甚是煎熬。
偏偏,最能解忧的那个人不在身旁,就连一直准时的书信也于前日莫名地断了。
遣了人去淮南,却依然久久得不到回音。
直到几天之后,我接到宣城太守八百里加急的奏折。
原来,自决堤之后,南方百姓死伤无数,人人自顾不暇,来不及妥善安置死殁者。当时时值盛夏,蚊蝇横行,很快,便有疫病传出。
由一而十,由十而百。
而,南方的秋季,依然炎热,疫情始终难以缓解,加之,地方官一味遮掩欺瞒,及至十月,淮南王前去淮南,已是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淮南王下令,将染病之人,悉数集中于距宣城三十里地的郊外,亲率治下所有大夫医官,进入疫区,誓言,一日找不到救治破解之法,便一日不出疫区。
看完整个奏折,我一下子重重跌坐于高位之上。怀里的澈儿,被惊得陡然大哭起来。
忙有内侍前来照看,我却似无知无觉,依然愣怔怔兀自傻坐着,犹如失了灵魂的木偶。
直到,有人摇着我的手臂,轻唤:“姑姑,姑姑……”
是我的澈儿。
我缓缓醒过神来。
只是,我的二哥,我的二哥……
他该怎么办?
我总不能就这样,放任着,果真让他一个人呆在疫区,冒那样大的风险。
沉思片刻,我自御案上取过一支狼毫,蘸墨挥笔。手腕抬离,洁白的宣纸上已是现出一行楷体小字――上天入地,筱柔便舍了这天下,至死相随。
什么都来不及想,一直映在脑海中的便是这一句。那么,此时此刻,我便明明白白地宣诸于笔端,又有何妨?
我们这些年,到底压抑得太久,太多了一些。
如今,他身处险境,我忧心似焚,还有什么要掖着藏着顾忌着,还有什么不能讲?
卷起宣纸,取过封套,正要过火封漆,冷不防边上斜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握住了我的手腕。
“不可……”
我看一眼来人,眉头紧蹙,从没有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如此的令人讨厌。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包括这个一次次助我的男子。
“放手……”盛怒之下,我沉声怒斥。
“不放……”捏在我手腕上的力道更大了些,声音低沉却不容质疑:“筱柔,你傻了么?连这种话都能写?”
我不管不顾,怒瞪着他,手腕上暗自较劲。
可是,他太可恶,始终牢牢抓着不放,偏偏力气大得惊人。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诅咒:“这个端砚,这么多年的酒色生涯,怎么不把他给掏空了,做什么这么大力气?”嘴上却是继续不依不饶:“这样轻薄于本宫,端砚公子当真是不负这素年来的风流名声!”
闻言,端砚笑了:“李筱柔,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这个人的风流名声,你也是早就知道的,天下还没有我得不到的女人,你再一味固执,当心我现在便……”笑声依然不羁,已是隐含怒气,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面对这样的端砚,我终归是有点发怵的,再开口,声音已是放软了一些:“好吧,你先放开我,然后慢慢说……”
他并没有立即松手,而是死死盯视着我好一会儿,方才轻哼一声,掷开我的手腕。
低头看向刚刚他捏着的那一块,已是一片青红指痕,我只得伸了另一只手抚上去轻轻按捏。
端砚抱起一旁立着的小澈儿,朝我低笑:“舍了天下,至死相随?你舍得是谁的天下?是你李筱柔一个人的?若是那样做,不用说天下苍生了,我只单单问你,你欲置澈儿于何地?”
“这样的东西,若是落到有心人手中,你可曾想过后果?”他随手扯过御案上那张纤薄宣纸,紧紧团在手中,狠狠捏紧。
我看着他怒气尚存的脸庞,手中捏紧的纸团,再看看边上一脸无辜茫然的澈儿。不得不承认,方才,自己却是失控了一些。
“端砚……”我低低唤他,只这两字,声音已是暗哑不堪:“是我疏忽了,可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人是我的二哥,是我二哥啊……”两行清泪缓缓下滑,整个人似失了气力,直直坠坐回椅子上。
“我知道,他是你二哥,并且,还不止是二哥……”他的声音低缓轻柔,又滑又软,似藏了巨大的蛊惑。我几乎忍不住,便要道出这些日子,自己所有的绮丽心思,百结愁肠。
听到我开口说话了,澈儿便挣脱了端砚,直扑进我怀中:“姑姑,姑姑……”又是委屈,又是欣喜。
刚刚我真是吓到这个小家伙了。
忙一手搂了澈儿在怀里,我伏在案上,声音低低的,渐渐啜泣:“是瘟疫,是瘟疫,端砚,那是会死人的。我,我的二哥……他可能会死……”
我的肩膀不住颤抖,我知道自己在害怕。我的二哥,那样明朗朝气的二哥,想到,他也会死去,会再不能相见,我只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事便是这一件。
有温柔的手掌抚上我的肩头,一下一下,抚顺那里的颤抖:“筱柔,那个人果真可以让你失控成这个样子吗?那么,他即使死了,也是开心的吧!”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忧伤隐约现出,然而,我却无法继续深究。我只知道,这个家伙,惯于幸灾乐祸,这个时候,他还会说,“他即使死了,也是开心的吧!”
我探起头,再次怒瞪他。我这样难过,那么,谁都不能在我面前提那一个字。便是端砚也不可以。
“好吧,我话没说完呢……”顿了一会儿,他继续:“李宗谕,不会有事的,你得信我,筱柔!”
我愣愣看着他,
“筱柔,你是监政的长公主,自然不好轻易离京。而,京城中的防守,我已做了精心部署,这几天,我便去淮南走一遭,替你打探消息。倘若,实在不妥,你在决定,可好?”
我沉默。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思虑确实要谨慎得多。
他突然看着我,认真地说:“若是,我有什么不测,真希望,也可以看到筱柔这般失控才好……”隔了一会儿,自己又连忙失笑:“不好……不好……筱柔,还是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我愣愣看着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心里知道,不应该接受他的提议。尽管看起来那样不羁和无惧,一旦进入疫区,说到底,端砚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怎么能让他这样冒险?
可是,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谢谢你,端砚,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这样无依无傍的时刻,端砚便成了我唯一的指望。
端砚什么都没说,只是冲我无所谓地笑笑,转身便走。
他的背影,挺直而落寞。
我想,我实在是个自私又狠心的人。
自端砚离京之后,我是一日不曾安稳过。一入眠,梦魇便随之而来,一会儿是二哥,一会儿又变成端砚。
他们的脸苍白又模糊,冲着我,笑得又温柔又凄凉。
每每,我从睡梦中惊醒,偏偏,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这样的心事。
十余日后,收到端砚自淮南传来的消息。
“事变,速来。”
信使传来的密件上,只有这样唐突惶急的四字。
心思陡然沉了下去,整个人再支持不住,晃了晃,险险委顿于地。素弦连忙上前,一把托住我的双臂。
我看着她焦急煞白的脸,勉力敛起精神,借了她的扶持,几步挪至榻旁,斜斜倚靠着。只觉得头嗡嗡发胀得厉害。
死死盯住那四字,目光灼灼似欲出火。
只希望自己是在做梦,正如这几日一般,只要醒过来,便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可是,偏偏不是梦境,也不能逃避。
素弦一眼看到案上的密件,也是惊愕得很,看了看我的脸色,缓缓绞了个帕子,递给我:“殿下,事出突然,先弄清楚再做决定吧!”
热气氤氲,笼罩着整个脸孔,神思恢复少许清明。
拿手按上脸庞,揭下帕子,狠狠捏紧在手心:“收拾行装,本宫即日启程南行!”
大约,我的声音太过肃杀。素弦微微瑟缩了一下,才从我手中接过帕子,看着我的眼睛:“素弦这就吩咐下去!”
片刻之后,她返回,轻声问:“殿下,您这一走,陛下当如何?”
想了想,我抬头看向她:“我出京之事,万不可对任何人声张,陛下这段日子,便着你照顾了。”笑了笑,让她放心:“朝中之事,我自会安排左相,拖得十天半日,想来是无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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