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心酸。
这些日子,她大约也是煎熬的吧!
“上阳公主,别来无恙!”她淡淡冲我微笑,倒是做足了礼节:“未知殿下今日召见贫尼,所谓何事?”神色间,大方落落。倒不愧是昔日王府出身的侧妃。
我并不想这般与她周旋寒暄,吩咐了随侍看座敬茶,直接挑明了:“静慧师傅,今日烦你走这一遭,实是为了我二哥的……”努力半日,那两个字却是出不了口。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愿意承认,二哥已经死去。
“公主的意思是……”
“二哥身为皇室贵胄,死为皇族英魂,筱柔是想,即便是入土为安,也应当由朝廷选择上佳吉地,以为陵寝……”我硬着声音说,几乎忍不住便要泪下。
“不行……”谁知,话音刚落,便遭拒绝。
“我的儿子,为什么要李家为他挑选吉地陵寝?”一向平和冷静的静慧,突然高声,很是吓了我一跳。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是我不曾想到的。
“什么样的天家富贵,我也不稀罕。我儿子在世时候,便被夺去姓李,如今死了,还不打算还给我吗?”她继续恨恨地说。
我脸上渐渐便有些挂不住。
当年,明明是靖王爷与那萧妃偷梁换柱,将二哥送入皇宫。而,父皇在世时,对二哥也是宠爱有嘉。
可是,如今经静慧这一说,反倒全成了李家的不是。
“二哥自出生,便成了宫中的二殿下,一直受尽父皇宠爱,未及弱冠,便得封王。静慧师傅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合适!”我刻意敛了声音低低说。
她冷笑几声,看向我:“若不是,你的父皇,我又何须……”
我含了一丝微笑耐心听下去。
何须怎样,她没有继续,只是看向我的眼神越发怨毒:“这么多年,去国离乡,骨肉分离,你说,我凭什么不恨?”
去国离乡,骨肉分离?
据端砚说,当年二哥一入宫中,这位侧妃便自请离家,静心修行。若是,二哥的离去,让她心灰意冷,离开家乡遁入空门,倒也是勉强说得通,只是,何来这去国?
我疑惑地看向她。
她深深一叹:“罢了,公主也是有孩子的人,还请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境!”一句话,听得我惊诧不已。
我与澈儿,那是宫闱中,极其隐秘的一桩,这个宫外之人,何以晓得得如此清楚?
“我的儿子,生我不得教养之,死后,这最后一程,请让我尽自己的心意吧!”她的声音,轻淡中透着涩意,再看向我,眼中已是含了一丝乞求的味道:“还望公主成全!”
二哥的生母,如今请求我成全她的心意,而,当日在疫馆,二哥也是这般请求我,给他最后的成全。
他们都来问我要成全。
这些日子,我一直强撑着,不哭不闹,医好眼疾,为的,不过是好好送二哥最后一程。
为何,竟不曾有人成全我?
“宗谕至死都不愿意让公主见到,公主难道不清楚此间深意?”她又沉声说。
“二哥说,他是不愿意我看到他当时的容貌。”
“这样的话,公主也信?”静慧突兀地笑起来,好久,敛住笑意,目光生冷:“若不是因为你,我的儿子,何至于如此?”
我呆呆立于原地。她的话,似清空惊雷,顿时震得我心神俱裂。
如果,我不曾同意二哥的自请;如果,他不曾亲身入疫区,视察观诊。那么,今日他便不会出事。
宣城的百姓竞相传诵,淮南王心系百姓,爱民如子。
可是,我现在突然竟觉得,他若是位敷衍其事的王爷,只怕,我今日便要好受得多!
“你说得对,若不是我,宗谕,便不会有事!”是我的错。是我没有阻止二哥的自请,让他的生命,在这般风华正茂的年岁,便戛然而止。
是我的错。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坚持他的后事?他若是愿意见你,生前又何必一再拒绝?”
“难道我,竟连二哥的……最后一面都不得见?”我看着她的眼睛,殷殷问。强自压抑的悲伤却是再无法忍住,眼中渐渐蓄上泪水。
一旁的静慧师傅面露不忍,似乎微微动容:“殿下不必如此……”我立即定定看着她,满是希冀。却听,她涩着声音继续:“并非贫尼不愿成全殿下,实在是……”
说到此处,她避过我的目光,堪堪侧过脸去。
“为避免疫疾流窜,宗谕曾下令,凡是染疾而亡者,务必即刻火葬之……所以,公主,您是……绝无可能见到我儿了!”
我一下子跌坐回椅子上。眼泪抑制不住地滴落,颗颗砸在地面上。那里,很快便积起润湿的一片。
记不得静慧是何时离开了王府,也记不得怎样由端砚安排着,启程回京。我的心里空洞得很,不晓得该拿什么去填满。
淮南一行,匆忙之中,我便弄丢了最最亲爱的二哥。
曾经徘徊顾忌,犹豫不定,自有了澈儿之后,在宫中,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我都要刻意谨慎小心,唯恐别人看出端倪。
命运插手得太急,我们来不及拥有,就已经彼此失去。
可是,我却不能任性。
因为,京城里,澈儿还在等着我。
而,前日,更是有八百里加急,送来突厥再度请婚的折子。
我,不能留下。
能留下的,只有那泪水,滚过脸庞,落在地面上,沁入他的这一片封地。
马车里,同行的还有,原宣城太守的女儿,郑昭华。
她的父亲,于此次洪涝疫情治理中,立了大功。已经被破格拔擢,进入户部,只待地方上交接清楚,便要携家人一起入京。
端砚怕我途中独自一人,难免胡思乱想,便邀了昭华先行一步。
只是,一路行来,这个丫头,似乎并不比我爽朗多少。
“殿下,还在为淮南王伤心?”这是她这一路上,问出的第一句话。
我敛了泪,勉强做出一个笑脸:“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与二哥自小,便一起长大,这样的情分,自是外人无法理解的……”
更何况,我们还并不只是兄妹这般简单。这话,我却是对谁都说不得。
“淮南王与殿下,这般深情,实在是叫人感佩,只是,如今淮南王殁在了自己的封地,也算是托体同山阿了。殿下,还请节哀,保重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她看着我,眼里有不忍和心疼。这样纯粹的目光,让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谢谢你,”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想到这些天,她的沉郁,于是微笑:“自上路以来,昭华便不曾开怀,莫不是在淮南,留有心上人?”她是端砚请来陪我的,总不好因为我的心事,便拖累她一直闷闷不乐。
听我这样说,昭华微微失神,看我一眼,侧过脸,微笑:“有一个,可惜,他的心里大约是没有昭华的……”
我不禁有一些好奇。
眼前这个女子,容貌,才学,家世在淮南也是数一数二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男子,竟会对着这般的美人,无动于衷!
“你也说,他的心里大约是没有的。怎么,竟不曾确证过,便草率认定,他对你无心了?”我的印象里,昭华并不是一个忸怩的女子。所以,我才这般直言不讳。
昭华却只是蹙眉,继而低叹:“没有,没有确证过,可是,我就是知道。”顿了顿,她抬手理了理鬓发:“知道那个人对我无心,便不曾想过要去打扰他,自以为洒脱。只是,如今,我竟有些不甘了……”
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笑:“那就让他明白啊,有什么好不甘了?”
“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低低呢喃着,笑得酸涩:“人真是奇怪,早知道今日这般遗憾,当时,便让他知道了又何妨?”
“至少,曾经努力过,我便不会后悔!”她又说。
这是怎样惊世骇俗的话语!只是,从眼前这个女子口中说出,我却丝毫不觉得惊讶。眼前的女子,就像我第一次于郑府中见到的一样,大方,爽直,让人顿生亲近。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是凭感觉的。
感觉告诉我,郑昭华与我,都是极为相似的人。
所以,没来由地,我喜欢她,就像一直喜欢清婉一般。
“那个人是谁,或许,我可以帮你也说不定!”我看着她微蹙的秀眉,低声说。自己的故事,已然是无法完满,所以,我是真的不忍心看着眼前的女子,这般惆怅黯然。
“不过是从淮南调往京城,那个人若是有心,我便成全你们,也并非难事!”我又说。
“昭华谢过公主厚爱!”她低低垂下眼睫,再开口,声音里已是带了南方特有的水意:“淮南,京城……只可惜,穷尽天涯海角,那个人,昭华此生却是再也不得见了!”
有水滴溅落到我的手背上,温热地,带着这个女孩的馨香气息。
穷尽天涯海角,再也不得见!
我怎么忘了,我们跨不过的从来不是地域,而是生死!
而,经历了南方的这一场瘟疫,多出的断肠人又岂止一个李筱柔!
又过了数十日,到得京城,面对的,依然是棘手的政务。
上次袁采薇一事,朝中虽然依着官方记录,向突厥作了解释,朝中虽是着手重选和亲人选,但,到底是担了心事的。这次,阿史那岚再度自请联姻,显然已是接受了这样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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