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英魂,凄凄人不问。
临墨峰战役过后的第一年清明,尹无风照常来了小灯山。
小灯山清幽偏僻,少人问津,夏夜萤火游动,远望如灯,是父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此后,他每一年都要多祭拜一个人。
尹无痕生前不喜聚集,尹无风亦不喜热闹,故而只拿了一把伞、一壶酒、一卷轴、两束花,只身前来扫祭。
早春微寒,细雨纷纷,雨打在伞上,有轻柔的沙沙声。
他撑开另一把红梅伞面的油纸伞放在碑前,焚香几缕,眼看青烟迤逦,消散无迹。
“娘,昨夜梦到您跟我说今日下雨,莫忘添衣,儿子这些年颇不长进,劳您记挂了。”
他微微哽咽,小心翼翼将一束白梨花献上。
“早春了,山花遍野,陌上却无人嬉笑。今早我采梨花时,路过城郊,那里哀嚎遍野。一群流民,有的冻死,有的饿死,连葬身之所都是奢求。娘,你若有灵,托梦告知,我害怕小无晴会同那群人一般,流落街头,挨饿受冻……”
雨打梨花,无人回答。
沉默许久,他挪了步子,将伞挪到邻近的另一座墓前。
凝视墓碑上的字,驻立良久,低哑出声:“爹,我来看你了……”
取香点上,又放了一束白梨花在墓前。
“付伯伯先你一步去世,现在,记得你的,唯我一人。”
尹无痕,五代六国望族之后,赤国赴阳侯之重孙,少而聪敏、长而怀志,十七岁因参加反抗官宦兼并土地联名运动得罪权贵,导致十九岁科举落榜,后参加义军奔赴云海抗倭,献计并领兵大破敌军,获得一等军功,但功勋传书首都时被替掉名字,无缘面君;二十二岁加入竹叶斋,二十五岁任斋主,并连同铸剑大师付玄子建立朔月盟。
创立朔月盟后,科举再次落榜,尹无痕自知无法入仕,一心扑在壮大朔月盟上。盟会逐渐庞大后,尹付两家追随清官,分别致力于肃贪清腐和抵抗外族,使得竹叶斋与淮安剑派大权旁落,朔月盟渐渐量变,最终变成尹无痕的葬墓穴。
雨珠洒落,敲打着墓碑,溅起无数银色小浪花。水浪扑到脸上,星星零零,冰凉感将他从念想中唤醒。
“爹,我真怕有一天,会像忘记娘亲容貌一样,忘记你。我更怕除我之后,无人记得你曾经为众生所做的一切,无人像你一样勇往直前为前路奋斗,就这样被世人淡忘,再无后继……”
摊开手中画轴,一抹新绿跃然纸上,如暖春的翠草生机无限。朗朗君子,俊拔如竹,青衣银带,眉心一点红痣,温文尔雅,柔中带刚。画中人执书而笑,气质如山间溪水,清透无痕。
一副书生骨相,一颗济世狂心,一场悲剧落幕。
夜未央真的是魔教?不,他不见得,只听父亲说过,夜未央只是不合群。朔月盟一再相邀,皆被拒绝。
与世不容,就要被消灭么?
屠魔剿匪,实属私心。
正月十五日前,尹无痕在朔月大殿公然对峙,以死明志,致使竹叶斋全国二十八家分院,无一人出战临墨峰。
既然势弱反抗不成,便抵制到底!
竹溪散人尹无痕带领的竹叶斋同他一样刚直不阿,不肯低头。
“欸……”
尹无风叹息,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哪怕是抵制成功,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若不是他力挽狂澜,竹叶斋早被分裂解散了。
不要学父亲,重蹈覆辙。他想。
身后有脚步的沙沙声,回头一望,有一行人身着素衣打伞而来,竟然是付余欢,身后还带着几个弟子。
“付掌门?”他有些讶异。
付余欢略有失望,讪讪道:“我还是习惯你叫我付叔叔。”
尹无风笑得凉薄,一言不发。
因亲母去世、胞妹失踪冷寂多年,他对周遭亲朋好友的概念早就淡了许多。付玄子比父亲年长,便称之“伯伯”,付余欢称之“叔叔”。但付玄子死后,付家没有与竹叶斋站在一起,反而倒向顾家堡。从此,对于付家,他只认“付伯伯”。
付余欢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后生与他打招呼,心下也猜到几分,并无怪他之意,只低低说道:“姨父和尹前辈皆因反抗权贵世族去世,悼念仪式过大易引起朔月盟内部非议。今天,我也就带了几个心腹来祭拜。”
说着,拈香对着墓碑,恭敬祭拜。
“劳烦付掌门记挂,我代家父谢过了。”尹无风语气平淡。
付玄子的事,付余欢比谁都清楚,但根本没法翻案。
朝中有人曾暗中派人向淮安剑派高价采买兵器,付玄子只承诺给朝廷抵抗外敌用,不接受私底交易。后来得知有西狄人假冒官员,实则拉拢付家,并许封侯加爵,被付玄子严词拒绝。
十二月冬,秋凤阁派人劝说付玄子将西狄拉拢之事嫁祸夜未央,付玄子二话不说,将其驱之门外,不顾外边天寒地冻、鹅毛大雪。
几番交涉未果后,付玄子在送剑返城途中遭遇暗杀。
朔月盟众议后,直接认定为付玄子痛恨外族不肯叛国,夜未央仇杀。
付余欢过早的接替了掌门之位,在朔月盟未立好脚跟,只能依附顾家堡,与顾醒交好,在朔月盟的话语权偏弱势。
尹无风自然明白。付玄子是无人理睬,尹无痕是不能理睬。一旦来往的祭奠人数过多、仪式过大,明日朔月盟内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此大做文章,扣上贼心不死、旧党集结的帽子。
付余欢自嘲:“想不到,最初建立朔月盟的两位先驱者,竟要看着后期盟友的眼色行事,连后人祭祀,也这般偷偷摸摸。”
尹无风两手握拳,手臂微抖,闭目吸气,睁眼后,选择沉默,一个字也吐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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