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澈盯着眼前肿胀泛白的尸首,半晌,挥手。底下人立刻上来将尸首抬下去。
看着那些人利索有序但是仍掩不住战战兢兢的背影,罗澈沉默地立在原地,脊背僵直如同一座雕像,神色间说不出的哀凉。
“禁不得一回责备就投了井,这气性本不该卖身为奴的,都是命啊!”
小郑氏叹了口气,倦怠地扶着额角。
听了她的话,弥漫在罗澈身周的哀伤气息陡然收敛,反而一脸漠然。
看到儿子对自己态度冷淡,小郑氏心中不虞,但又无可奈何。自打那回关于云若和罗绮的谈话之后,母子之间出现了一层隔阂,纵使过去许久,这层隔阂依然存在,甚至因为云若失踪和罗绮进宫两件事变得更加深刻,更加难以消除。
世人大多重男轻女,可小郑氏不同,她重视女儿更甚于儿子。儿子再好,再是得圣心,也不过一介臣子,一旦功高盖主,就会引起上位者的忌惮,云氏就是前车之鉴。女儿则不同。这世上虽然对女子诸多约束,但是有一条道路却仅向她们开放,那便是后宫之路。
谁说站在天下最顶端的一定是帝王,帝王身后的女人也未必低他一头。且看坐镇宫中的两位申氏娘娘,尤其是太皇太后,纵然陛下忌惮她,提防她,甚至暗地里蚕食她的势力,但是血脉相连,到底又能拿她怎样?萧家的天下竟是申氏女说了算,那么天下究竟算是谁的天下呢?
“母亲,我已让人通知京城府牧前来,这时候也快到了,母亲稍坐,我先过去。”
“什么,你通知了府牧?”小郑氏霍地立起,上前几步,“为何事先不告知与我,这种事难道自家不能解决?”
“出了人命案子,不正应当上报官府么?母亲放心,死的是您院中的侍婢,我一定让他们好好查。”说完,罗澈转身要离开。
“这就是你对你母亲说话的态度?难道你连为人子女的孝义都不顾了么?”小郑氏在后面厉声说道,见罗澈果然停了脚步,她昂了昂下巴。
就在她以为罗澈被震慑住的时候,她一向引以为傲却逐渐对其忽视的儿子慢慢转过身来。
只见罗似笑非笑,一脸嘲弄:“孝义?若不是为了这二字,阿绮如今恐怕正蹲在天都府衙大牢,等着为那几个被火烧死的百姓偿命,而不是如母亲所愿待在后宫找机会诞下皇长子,母亲的亲外孙;若不是为了这二字,我会无颜见云家妹妹,连她平安归来都只能远远地瞅她的马车一眼,连云府大门也不敢靠近?若不是为了这二字,早在我自请除族的时候,就应当将母亲曾经做过的事情公诸天下,包括十几年前落在您手中生死不知的庶兄,和尚未来得及来到这世上的庶妹。可是我一己私心难却,至今只能烂在腹中。如今,为了这个不明不白死去的小婢,母亲又想拿它来胁迫于我了么?”
小郑氏后退一步,踉跄坐下,掩面悲声痛哭,罗澈漠然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动。
“你这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想让母亲去死啊!”说完,她又掩面哭了起来。
罗澈蹙蹙眉,没有说话。
小郑氏哭了一阵,抬头望着罗澈,说道:“没想到从前的事你还记在心里。如此也罢,我今日索性跟你交个底。”
“当年我进罗家之前,你父亲就有个通房,叫梨娘,还跟她生了一个儿子。原本这并不算一门好亲,哪有正头娘子还未进门,男方就有了庶子的?可我那时一心恋慕你父亲,对这一切虽然介怀,但还是能忍则忍,只要求为他们另辟院落,眼不见心不烦。嫁与你父亲之后,他也算信守承诺,并未私下去见那个梨娘,只将那个孩子带在身边教养。我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更不会与一个孩子过不去,睁只眼闭只眼,只盼有个安宁和美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你父亲过来与我说,他打算将那孩子记在我名下。彼时我已怀孕数月,府医早已把出这一胎是男胎,若是将他记在名下,我自己的孩子就会退居其次,再无缘世子之位。人都有私心,于是我拒绝了你父亲的要求。”
“谁知这一拒绝便成了祸端。第二日我进膳之时,因觉多日食鱼汤有些腻味,便舍之不用。正好有新来的小婢,长得瘦骨伶仃,模样可怜,我便把用剩下的膳食赏她吃。谁知她吃了之后,立刻鼻窍流血,喊来府医一看,查出是鱼汤里放了草红花,小婢体虚不受补,才流鼻血。这草红花,可是怀孕妇人的大忌,我若按往常习惯,喝了鱼汤,定然胎儿不保。为着此事,我着人在府中彻查,最后……查到了你父亲那里。”
“有人报称,出事当日,你父亲那里送出去一名体态痴肥的小厮。只轻轻一问,便问出那小厮就是女扮男装的梨娘。这贱人,竟然不好好待在她的院子里,反倒日日乔装与你父亲厮混,趁机怀上第二个孩子。当时她即将临盆,故而形容臃肿。你父亲将她送走,不过是因为对我下药的是她的儿子。呵,五岁的孩童,能分辨出什么,又如何得知我每日需进何种饮食。可想而知,他是被人指使着来下药的。这人不是他那低贱的生母还有谁!”
“我自是不能忍下这口气,立即让人通知你外祖家,借得人手追出去。那贱人慌不择路,竟然跑上一处山坡,尽头便是断路。彼时天已黑透,难以看清前路,马车便掉下悬崖。”
“荒山野岭,野兽出没。等天亮时遣人下去寻找,只寻到彻底散架的马车以及一些破碎的马尸和人骨。”
说到这里,小郑氏直视罗澈的眼睛:“对于梨娘的死,我毫无愧疚。要怪就怪她不安分守己,妄想让她的儿子取代你的地位。到头来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罗澈也直视小郑氏的眼睛:“那么,请母亲告诉我大兄的下落,他生母死后,您又对他做了什么?”
小郑氏笑道:“你觉得我会去对付一个五岁的孩童?别说他的生母已经为此付出代价,就算她依然活得好好的。我也不会迁怒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儿。”
罗澈有些不相信:“那大兄去了哪里,总不会无缘无故凭空消失吧?”
小郑氏冷笑:“何不去问你的父亲?”
“是父亲的缘故?”
“当年你父亲得知下毒的是那孩子,早早使人将他看护住,梨娘出事后又瞒着我送了出去。我虽然知道他被送走,但并不知晓送去了哪里。其实要知道他的去向并不难,只是他母亲之死多少与我扯上点关系,养在身旁多少也是个隐患。加之你父亲极宠爱他,梨娘死后唯恐我对付她的儿子,我便顺水推舟,由着他行事。”
罗澈沉默半晌,突然对小郑氏一揖,道:“此事皆由父亲而起,倘若不是他荒唐好色,宠妾害妻,事情也发展不到这一步。先前是我对母亲有所误解,孩儿在这里向您赔罪。”
小郑氏早已拭干眼泪,慌忙将儿子扶起:“好孩子,这怪不得你。毕竟你庶兄离家多年,他生母也横死,任谁都会疑心于我。人在做,天在看,只要你母亲秉身持正,就不怕那些流言蜚语中伤。”
“母亲说得极是。”罗澈站直身子,负手背后道:“母亲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么昨晚小婢投水之事一定与您无关。您且放宽心,孩儿去去就来,倒要看看是哪个凶狠之人,藏匿在你我身旁,败坏我国公府的名声!”说完转身离开。
小郑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申显打着哈欠,一步三晃拐入茅舍,甫一开门,一道冷厉银光直指鼻尖,惊得他立刻纵身朝后翻飞,所幸轻功给力,即使落处是粼粼池面,却能临水而立,连鞋袜也未湿半分。远远观去,风神俊秀,袍袖翩然,倒像是将将出水临世的仙君。
“可是要人命了!”仙君挑开落于额前的发丝,风度翩翩地指摘着持剑伫立门外的青衣少年,“阿青,你不是受伤了么,出手还这么狠,莫不是受伤是假,好将跑腿的活计推给本郎君才是真?”
四周林荫如蔽,外人不得入,他这番天人之姿,惊艳世俗,却只能落在阿青这根木头眼中,好生浪费!若是眉姬在此,她嘴上不说,心中定然不知痴迷到何等地步。
妇人嘛,总是口是心非!申显得意洋洋地想道。
茅舍里头传出几声咳,气虚至极。阿青长剑入鞘,朝申显一拱手,立时退在门侧。
瞧那利落样儿,伤还真的好得差不多,少年人体质就是好,申显一边感慨,一边勾起唇角,刷地抖开扇子,从从容容地从湖上下来,不慌不忙进了屋子。
屋里头只设一几一榻,几个垫子,墙角立了一只书柜,上面叠满书卷,多为竹简一类,想是百年多前留下来的旧物。靠北立了个屏风,后面当是简易的净室。西侧还有一个半开小窗,窗台上搁着一碟子敲开的果仁儿。
屋内温度比外头高上许多,仿佛烧了个火盆,纵使开着窗,在这尚未彻底冷凉的时节也不免让人汗意涔涔。
一见那果仁儿,申显又忍不住啧啧起来:“我说阿月,整个王府最破落的地儿就数这里了吧!成日窝在此处,谁都不见,如今连小果儿的日子都比你过得惬意,这又是何苦?”
“我乐意……”声音低哑,不见往日清越。
“你乐意也得顾着身子不是?哎,真服了你了,我不就是陪她走了趟皇宫,见了回人么,至于酸成这样?”仿佛怕被屋外的人听去,申显拿扇子半捂着嘴,压着声音道,“她这人你还不知?瞧着聪明,其实最容易犯傻,从前到底是不死心,如今亲眼得见,算是彻底放下了,这不是好事么,你还别扭个什么劲儿?要我说,你要真把自个儿身子弄废了,还真只能一辈子在这儿窝着了。噢,这玉亲王府也未必容得下你,到头来还得回连云山待着去,这辈子就别想再见着她喽!”
话音刚落,榻上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听这动静,申显也有些着慌,抖着扇子探过手去,还未靠近,便被一阵热浪逼退。
“嘶,这热毒不是压下去了么,怎又犯起来了?”
说话间,阿青也闻声而入。见他进来,申显立刻招呼他搭把手,二人忍着灼人的热烫,将萧月从榻上扶起,而后负着他径往湖边去。
甫一入水,嘶嘶作响,一阵水雾自萧月身周蒸腾而上,氤氲弥漫,纱笼烟罩,飘飘荡荡,远远观去倒像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泉中之人已然将整个身子埋于水下,云浓无月,雾气缭绕,旁人站在岸边,即便秉着火烛,池中情形也瞧不分明。
夜深露重,秋蝉早已停止了聒噪,周遭静谧无声,叶落可闻。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感受不到丝毫动静,水汽浓厚,人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浓雾渐淡,有些微水光透出,视线也稍有好转,然而池中情况依旧辨不清明。
阿青双目紧盯着池子,面色紧绷,额角有细汗渗出。又如此过了两柱香时间,终于抵不住心头焦虑,求助似地看向申显。
申显此刻早不见平日散漫,面色凝重,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
半个时辰过去,雾气终于消散,映着半点烛光,水面波光粼粼,然而水底依然没有动静。
蓦地,树丛中一声窸窣,申显朝阿青使了个眼色,斜里落下一条黑影,接到阿青手势,迅速朝那处扑去。阿青也将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一阵低声扑打咒骂之后,黑影将一团不断蠕动的物事扛回来丢在二人面前,而后迅速隐去。
那物事被倒掼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痉挛似地蜷缩起来,一张青紫的圆盘头脸却从地上高高扬起。他刚要大声叫骂,因为被点了哑穴,只能张了阔嘴喘气,活像条被拖到岸边的鲶鱼。
多少年不曾受过如此羞辱,平日里也只有给人脸色的份,他不由将眼前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两只眼珠子几乎要瞪突出来。
忽觉喉间一冷,一道剑芒紧紧抵在下颌三寸处,短胖的脖颈像是被套了绳索似的直直梗起,一动不敢动,再入一分,必血溅当场。
申显轻笑着拍拍阿青的肩头,用扇子拨开冷光凛冽的利刃,蹲下身,笑眯眯地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王府内侍总管,柔声道:“邱公公不在关雎园侍奉王妃,却深夜到此,莫不是王妃想念自己孩儿,夜不能寐,又不忍世子体弱受扰,才遣了邱公公潜行探望?”
“你既知道是王妃让咱家来的,要么速速带咱家去见世子,要么解了绳索,放咱家离去?”邱总管疼得龇牙咧嘴,这种苦头可是有好多年没受过了,心头大骂对方是龟孙子。
申显瞅了眼用来捆缚他的锯草,上头齿痕狰狞,将姓邱的白胖皮肉割得血糊一片,暗笑萧月手底下影卫磋磨人的手段好生原始。他清清嗓子,悠然摇首:“放您离去?那可不成。公公既然领了差事来了,岂可无功而返。就算世子好寐不欲受打扰,孝道在前,怎么也得让替王妃跑腿儿的公公好生受用一番,也算是回报王妃的一番美意不是?”
说着,折扇一收,潋滟如波的眸光轻扫过面前肥彘般臃肿的身躯,挑出一丝残忍的意味。
寒意自脚底蹿起,如毒蛇般径直钻入脏腑,冻得邱总管肥躯剧震,他强按心神思忖对方意图,口中尚在强撑:“你、你一介外人在我玉亲王府内放肆,到底意欲何为?咱家、咱家可是王妃的人!”
申显勾唇一笑,盯着他的眼道:“公公是王妃的人,这点,我等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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