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四五日,官府和渔北书院都没有消息。程寒已经开始寻人打听城中其他书院的情况,而程馥则开始忙酿酒和买铺子开小酒馆的章程。兄妹二人都为各自的前途忙碌着,并没有留意到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两天前,金陵城最有名望的吴家发生了一件事。吴家是有名的百年大族,在江南盘根错节,势力分布各行各业,若非十几年前一场由承启帝对江南氏族发起的清洗,当时如日中天的吴家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奉上半数家产,如今早已是江南的土皇帝。现在的吴家,不,应该说现在的江南氏族,影响力在逐年削弱。经历过那场浩劫的老人们,时至今日仍心有余悸,活得谨小慎微,而年轻一代却不知何为罡风骤雨,甚至对皇权的概念都十分模糊。薛城是金陵知府薛有志的侄子,在官衙里主管刑务,职位不高,名声也不显。人们每每谈起他,前头都会缀着“薛大人侄子”几个字。一直这样六七年,他也没不高兴,但是想通过他走薛有志门路的人,却也都无功而返。所以别人也说不上这个人到底如何。“四夫人,奴婢已经跟您说了,三爷去了杭州府。”紫儿脸上恭敬,嘴巴上已经不耐烦。四房夫人秦氏自打薛城来过一回后,就每日三回不落地派人到二房寻人,已经闹得吴家上下不得安宁。一日两日的紫儿还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回话,这次数多了,脱口而出的话越来越不得体面,她也有些毛了。秦氏起初派下人过来询问,可答复都一样,她就按捺不住了,对二房的人也愈发不客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故意躲着我们四房,嫌我儿惹了事。可也不想想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二房的嗣子。要不是二哥二嫂过得早,有他这个旁支破落户野种什么事。吃吴家的用吴家的,大哥金山银山堆砌他,抚养他成人,如今家中这点小事就躲出去,还能指望他将来同吴家共进退?”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的憋屈,让秦氏没了往日的风度。她指着紫儿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宣泄心中不满。紫儿脸色苍白,气得双唇打颤,“四夫人慎言。”可惜,秦氏今天是不打算放过二房的,正主不在,这一家子都是下人,她堂堂吴家四房当家夫人,谁还能跟她呛反调不成。尤其看到紫儿这张妖媚祸主的脸,她就想起四房里那些莺莺燕燕,恨劲上来就受不住,直接赏了紫儿一巴掌。“凭你也配叫本夫人慎言?别以为到咱们清白人家当了妾就能洗干净你勾栏户的出身。滚开,这里没你吱声的份,让丁通出来回话。”丁通是二房大管事,长年留守金陵,不轻易外出。主子不在时,二房产业全由他镇着。秦氏闹了这么久,心下也知道二房正主真不在,但面上还是不肯拿出求人的态度。紫儿捂着被打肿的脸,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她也不哭闹,只忍着火辣辣的疼痛说道:“三爷不在府中,丁总管自然不会登门,四夫人若是要寻他,请往别处去。”丁通早年确实在二房住着,因成婚那年得了当时二房老爷送的宅子,携新婚妻子搬了出去。秦氏上哪去找丁通,她一个内宅妇人,战场永远都只能是家里。真要闹到外头,那得罪的可不只是二房,其他几房都饶不了她。江南的家族最要脸面,她窝里横,当家的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不知好歹,吴家的家规就能让她悔不当初。紫儿又被扇了一巴掌,秦氏像是打上瘾了,长长的指甲不停抓挠着那张让她怨恨的脸。为什么要为难一个侄子的妾室,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心里最清楚,这是直白的迁怒。因为看到紫儿,就像看到自己家那些性子、颜色样样都比她强,深受四老爷喜爱的妾室。“夫人夫人,薛城又来了,要……要绑少爷去衙门。”一名仆妇狼狈地赶来。她头发凌乱,衣裳破了口子,很显然不久前刚与人撕扯。秦氏被这个消息惊得摇摇欲坠,幸好身后丫鬟及时扶稳。再也顾不上跟二房的妾室闹腾,秦氏跌跌撞撞地往四房跑去。紫儿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目光幽深,谁也看不透她刻下在想什么。四房,吴永煦被五花大绑,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得消停。秦氏赶到时,薛城的手下已经将人推出房门。秦氏看着杵在一旁不知该怎么办的下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少爷救回来。”薛城在金陵城也六七年了,金陵城这些大家族的行事作风他几乎都经历过。像吴四夫人这样直接无视官府权威的并不在少数。甚至,他们其中绝大多数人到了今天依旧认为官府的存在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维护世家利益而存在的。秦氏再如何也是正儿八经的四房夫人,在四房说一不二,下人们自然为她马首是瞻。所以只要她开口,就没有敢站着不动的。可惜薛城这次是铁了心要把案子了结,“妨碍衙门办案者,打。”秦氏显然已经豁出去了,让身边的婆子去叫府卫过来支援,在场的其他人则需要竭尽全力拖住官差。府卫很快到达,薛城一行被硬生生逼出了吴家。这种事不是头回遭遇,但也不常见。薛城只微微皱眉,沉声命众人先回衙门。当晚吴家四老爷吴令西回府,听说了白日发生的事,有些担心。不过不是因为赶走薛城而得罪知府薛有志,是因为秦氏未经家主同意擅自调动府卫。吴令佐要是发起火来,他们四房所有人都要遭罪的。秦氏嗤笑两声,脸上每一块肉都在嫌弃,“煦儿出事这么多日,大房人在哪里?他大伯是吴家宗主,江南吴氏唯他马首是瞻,区区金陵知府何足为惧?可我找他们的时候,不是人不在,就是装病躲在屋里,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分家了呢。”“你小声点,分家这种话传出去,你我都得遭殃。”吴令西心情也不好,吴永煦这个案子,其他几房的表现确实让他非常寒心。可是要分家他也是不愿意的。如今的宗家,在庶出子弟全部自立门户后,剩下的全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他们几房人,共享着吴氏一族最丰厚的家财,吃着族里各支的供奉,顶着金陵吴氏的金字招牌,整个江南上至官场下至寻常百姓,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分出去或许也能过得很好,但绝对不及现在好。就说吴永煦惹出来的这桩案子,若是没了宗家这块招牌,薛城要人,他们就得乖乖交出去。吴令西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贪图权势富贵的人,只要能一直这么舒舒服服万事不愁的过日子,平时稍微看其他几房脸色又如何?秦氏也不是真想分家,且不说大房支应门庭,保其他几房富贵,就二房那位嗣子都是有能耐的。但凡他出手,就没什么事办不成。放着这么多靠山不挨,为那点自由分出去,以后什么都要自己操心,她也不乐意的。“四老爷四夫人,大老爷请您二位过去一趟。”有婆子在门外低声道。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马上心虚起来。“定是为府卫之事。”吴令西烦躁。秦氏这时候不敢出头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绝不乐意自己去当靶子。她不是怕吴令佐严厉,她最不想看到的是大夫人郭氏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就说我们歇下了,明日一早再过去。”吴令西鄙夷地瞪了秦氏一眼。可那传话的人似乎并不买账,“是官府来人,大老爷并三爷正待客,就等您过去了。”吴令西脊梁骨立即窜上一股冷意,旁边的秦氏也有些不安。“阿缨回来了?”屋外的婆子道:“是。”吴令西睨了眼心虚的秦氏,“走吧,别让大哥久等。”吴氏一族的祖宅占地是金陵之首,从四房到大房,要用马车代步,只是即便如此,夫妻二人也磨蹭了好些功夫才到。薛有志任金陵知府已经有些年头,跟各大家族也来往颇多,但这么劳师动众地登门还是头一回。秦氏跟在吴令西身后,一双眼睛悄悄四下张望,越看越心慌。大晚上的薛有志带这么多官差来做什么?“薛大人安好。”吴令西打心眼里没把这些吃皇粮的当一回事,所以无功名傍身的他见到薛有志也并不行礼,敷衍地打个招呼,自己找位置坐下了。只有坐在吴令佐身旁的少年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薛有志也不在意吴家人的态度,其实在金陵这些年,这些世家大族们都这副态度。他要的本就不是跟他们交恶,而是互相配合,别出大乱子,别触底线就行。而他今日深更半夜的带这么多人造访吴府,为的也是底线的问题。“水门街程家地窖抬出来的两具尸首死因和身份都已经查出来,城东菜市口刘婆子也画了押。身为房东,吴四少爷不出面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今日薛城也是迫于无奈登门拿人。不想吴四夫人竟阻挠办案,还指使府上护卫将衙门的官差打了出去。吴宗主这是想做什么?”薛有志不疾不徐地喝着茶,像是闲话家常,但一字一句都在质问。不等其他人开口,秦氏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冲着薛有志,“我儿无罪,你们想拿他去屈打成招,就不怕得罪我们吴家?”“住嘴,坐下。”吴令佐冷声急命。秦氏不忿,还想辩解,最后被吴令西强行按下。薛有志重重地放下茶杯,“吴宗主怎么说?”他没看吴四老爷夫妻,而是转头看吴令佐。“恐怕这其中有误会,吴永煦这个孩子我自小看到大,为人心善,就是脑子不太灵活,常被恶奴带偏,给他们背祸事。薛大人不如宽限两日,吴家定会给个交代。”薛有志重新拿起茶杯,心想,吴令佐这是准备找替罪羊来打发他呢。于是笑道:“证据确凿,吴宗主就不要为难本官了。”他这次会坚持,也是因为就要到三年考绩的时间了。江南官场复杂,多得是人想拉他下马,所以这期间内他不能给人抓住把柄。“我再叨扰一会儿,等吴宗主把人交出来。”不打算让步的意思。“薛大人你……”吴令佐没想到平时爱和稀泥的薛有志今天会跟他们杠上。以前他们都以为薛有志没什么背景,全凭多心多疑多思,各处讨好,一路坐到知府的位置。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大家都被骗了。无时无刻都在沸腾的江南官场,何时有过任期这么长的知府?可当年他们确实什么都查不出来。这样的人,要么是背景极了得,要么是运气极好。吴令佐不禁想起十多年前那场针对江南氏族的浩劫……“来人,把吴永煦带过来。”开口的不是吴令佐,而是他身边的一位玉面朱唇,男生女相的少年。秦氏再也坐不住了,扑向少年,“吴缨你个小畜生,你敢逮我儿,我绝饶不了你。”吴令西没有去阻拦秦氏,而是着急地望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吴令佐,“大哥,您不能让他们把阿煦带走啊,您也知道他从小胆子不大,杀鸡都吓破胆,真干不出杀人栽赃的事来。大哥您快救救他吧,他才多大,哪里受得住刑问。”吴缨身边的丁通及时上前挡下了秦氏,但因为稍微触碰了一下,被她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场面混乱不堪,只有薛有志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等人将吴永煦押解过来。结局已定,吴缨不打算继续呆下去,在丁通的保护下离开了大房,坐上马车回二房。“爷,您为何要出这个头?”丁通不解。吴缨斜他一眼,“吴令佐为什么非要我掺和此事?”“这……他打一开始就想您来当这个恶人?”丁通大惊失色。“吴令佐惯来薄情寡义又极珍惜好名声,我也不是头一回给他挡灾。”早习惯了。所以方才与其在那耗着,不如早点了结,早点能回家睡觉。丁通叹气,“可是四房那边又要迁怒于您了。”吴缨整理袖子,全不在意道:“少爷不怕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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