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雄搬出东宫那日,方若婳正在结绮阁上,遥遥望见那一个踯躅的人影,虽有宫女宦官簇拥,却依旧显得孤寂无比。
后来方若婳已渐渐明白,像方景雄和方若婳这样的兄妹,虽是不便公开的事,但在深宫却见多不怪。方若婳想起那张字条,他们之间也许确实曾经有过一段故事,只是,与方若婳无关。
当方若婳站在结绮阁窗畔,望着那个人影淡出视线,方若婳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知,方若婳清楚地意识到,方若婳此刻身在古代,身在皇宫,身为皇族。
这一切不是梦,不会在一夜醒来便了无痕迹。
五月的阳光明艳如金,笼罩着远远近近的楼台宫阙,如乌沉沉的一大片阴云,明暗交接,令人目眩,无法看清前路。
然而,方若婳清楚的知道,方若婳将步入一段全然不同的人生。
过去那些日子里,因人人都以为方若婳失了神志,才会忘记从前的事,所以总有人赶着巴结,将前事细细说给方若婳听。起初方若婳倒也听得认真,谁知深宫最不缺的便是闲人闲语,有些话听得多了,耳朵都要起茧子。
比如,蔡秀妮是个多么聪慧的女子。
她本出身寒门,除了样貌别无是处,凭着聪慧没几年便学得歌舞书画,样样皆精。听说,这些年方光霁身子不好,倦怠政务,更将许多朝中事情也交给蔡秀妮裁决。
有时,方若婳去结绮阁,会见蔡秀妮正在批答奏章,方若婳也知道,方光霁上朝时,蔡秀妮常常伴在他身边,然而方若婳冷眼旁观,方光霁并不曾将任何事情交给蔡秀妮决定,她不过因记性好,将方光霁的话一一记下,再写上奏章而已。
方若婳不知道,蔡秀妮对眼下的情势,到底知道多少?
北方的风越这些年来一直虎视眈眈,方若婳想她心里一定很清楚,但方若婳觉得她似乎并未担忧过。
方若婳忍不住向她婉转提起,她却笑道:“也不光如今,都几百年了,几时不是这样?又几时真的打过来?”
她说这话时,正是芙蓉怒放时节,依亭阑而坐,发丝轻拂,衣袂飘飘,纤纤十指轻弹,鱼食纷纷落入池中,鱼儿争先恐后而来,又瞬息隐入水下,那情景如画,真个沉鱼羞花。方若婳抬起头,江南的秋,天空那么高爽,碧蓝得让人恨不能融进去。
江南水土孕育这一方婉转风流景象,只怕,也将终结在这一番婉转风流之中了。
方若婳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蔡秀妮抬起头,仔细地端详方若婳,问:“若婳,你这是怎么了?”
方若婳顽皮一笑,遮掩道:“我看父皇和母妃日日为国事烦劳,所以烦忧呐。”
蔡秀妮果然也笑了,“傻孩子,你烦忧个什么?你父皇和我烦忧,不就是为了叫你不烦忧?我只盼着你一辈子都不知烦忧才好。”
她和往常一样搂着方若婳,轻轻拍抚方若婳的后背,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人迷醉。方若婳知道,她的温暖是给予方若婳的,但,却由方若婳承接了。
方若婳脱口而出,“母妃,咱们走吧。”
蔡秀妮不语,手依旧不紧不慢地轻抚着方若婳的后背,方若婳以为,她根本没有听见。
良久,却忽听她问:“走到哪里去?”
方若婳从她怀里抬起头,望着她,“走到哪里去都行,离开这儿——”
蔡秀妮笑了。
方若婳停下来,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话,也觉得滑稽。
蔡秀妮捏了捏方若婳的脸,“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方若婳无从解释,只好也笑了,身上却忽觉得无力。
远远的,传来宫女们的歌声:“……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那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那是方光霁所写的《玉树那啥花》,词曲皆带着一股哀伤的意味,如同预兆。
过去的一年,方若婳一直在惴惴不安中等待,不知道究竟几时,那悬于头顶的剑会落下来。
然而,当方若婳开始仔细留心,才明白,其实那柄剑早已蓄势待发。方若婳总想着,从模糊的记忆中寻求答案,方若婳总以为那才是唯一正确的,却不肯在眼前的现实中多看几眼。直到,方若婳终于发觉,其实答案早已摆在那里。
就在方芬馥出嫁的那天,从北方传来檄文,一夜之间,纸片洒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那上面历数了方光霁的二十条罪状,自是引来了春安国君臣的一场大怒。
然而,也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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