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用一天几个铜子儿,就能雇佣到一个识字的、甚至是有文化的公民,这实在是出版业的天堂。在佛提堡这座军事要塞里,事实上也没啥其他工作能干。
当然,这些从业人员的生活绝对称不上体面。大多数人家只能勉强温饱,暂时没有工作的人就要挨饿。连工作能力都没有的人只能仰赖自由军不时施舍的燕麦和黑麦粥,那些粥薄到可以照出影子。
“你觉得韦恩会在哪里?”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耐门不敢加上军衔。他相信那位海军元帅同样不会暴露身份。
半精灵回答道:“如果以我听过的传闻来推断,这位元帅非常喜欢东方的风物。在传闻中,那个人的气度,甚至能折服东方帝国的‘士大夫’们,也正是因此我们才能得到凌洋门作为第七舰队的驻地。只是佛提堡是个军事要塞,按理说是没有这种地方的……”
耐门略想了想:“东方风格的豪华酒楼吗,还真有家新开张的。在罗伯特·艾尔通路的西侧尽头。”
以在佛提堡会战中表现杰出的罗伯特·艾尔中校命名的战备通道横贯整个佛提堡防御体系,延伸出主要塞之外,并最终结束在外侧西北第四副垒——那个副垒毫无悬念地被更名为罗伯特·艾尔副垒。这条通路上原有的仓库已经全在之前的战争中被搬运一空,又被报社和旅店全租去了。
“你倒是很熟悉这些地方吗。”半精灵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当然也该熟悉。你新的职位是……”
耐门忙抬手阻止了半精灵:“别让他们嗅到金钱或者权力的味道。他们可是声称要让这里改名叫新闻大道的。”
耐门心有余悸地望了望四周,希望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厌烦了被新闻记者跟踪的生活,才会像现在这样披着反侦测披风伪装成一名普通士兵出门。
但出乎他的意料,没有人注意到他和半精灵。
一进了艾尔通路,周围的人群反而显得分外稀疏,还没有东侧各防区的难民多。看起来和乞丐差不了多少的记者们正在奔走相告,传递着最新的新闻。
“大新闻,在主要塞西侧第七防区!水手哗变了!”
“水手哗变也能算大新闻?最近每周都会有两三次,哪支舰队的?”
“第五‘西英特雷海舰队’。这次不一样,他们已经打散了附近的警卫部队,似乎有原高级军官指挥!赶紧过去!”
“不会有危险吗?”
“放心吧,佛提堡的自由宪兵部队是全自由军最强的,就算有几千水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这里的宪兵可都是在肯格勒、耶拿和伦尼苦战过的精英部队!”
正如他们所说的一样,在要塞的西侧,烧起了冲天的黑烟。
耐门和莱纳德面面相觑。半精灵向西眺望着,竖起左手大拇指,交替闭上眼睛,测量着烟柱的实际距离。这是每个炮兵军官和海军军官都会掌握的简易测距法,耐门也会,只是没有莱纳德用得这么纯熟。
“看那些骚乱造成的黑烟,位置在要塞西侧正中……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耐门苦笑道:“也许不光是‘这么巧’。第七舰队预定要接管的,正是第五舰队原先的防区。说起来,你知道第五舰队到底遭受了多少损失吗?”
莱纳德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我不能说,那是个军事秘密。但第五舰队的海军元帅已经和他的旗舰同沉了。你接到的命令里,有没有提到第五舰队接下来的安排?”
耐门摇了摇头:“没有。总之,不会是去凌洋门,靠一支残缺的舰队不可能面对极东那错综复杂的局势。看样子,我肯定还是得去现场一趟,希望不会闹得太大。凯卡维先生你如果想要离开,倒是可以的。”
“一起去吧。港务不会有什么事的。”半精灵难得地说笑了一次,“如果错过和自由军中最耀眼的新星拉近关系的机会,我会后悔的。也许很快我也会拥有一支舰队呢。”
耐门没有回答这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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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哗变是经常发生的。自由海军的水手哗变得尤其频繁。
挂着红色防火主帆的巨舰航行在世界各地,挂起战斗旗就是战舰,挂起通航旗就是武装商船。数以千计的海军上校和中校在执行他们舰长职责的同时,也兼任着资本家这一令人讨厌的职务,他们和他们下属的关系同陆军截然不同。
每艘船就是一个公司,每个舰队就是一个垄断集团公司,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必须通过压榨水手来保证自己的舰船能够继续航行下去。一条战舰需要从北柯曼冻土中砍伐的橡木和铁木来制造船壳,需要圣森北部的松林和冷杉来制造桅杆和甲板,还要在维持航行的二十年时间中赚回所有成本和下一艘船甚至三艘、五艘战舰的资金。在英特雷,为了维持这只世界上最大的舰队正常运转,商人们发展了股票、债券、保险公司和航运指数,几乎每个舰长,哪怕他的母港远在凌洋门或者弗里曼岛,他身上也同样背负着巨大的压力、无数的合约和匪夷所思的债务。
在管理方法上,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制约这些舰长。没有传送魔法能保证安全到达位置不定的航船上,传送命令通常也只有等到靠港以后才有可能。只有两个原因能制止他们去当海盗:对海盗杀无赦的自由海军条例,以及只有在文明国家才有的大型船坞。
你不能指望这样一些人善待自己的手下,哗变也就是可以预期的结果了。
如果翻开自由海军史,就能看到各种各样令人匪夷所思的兵变起因。克扣军饷或者伙食不好这样的常规原因自不必说,因为一句口角、一场斗殴、一次拼酒开始的大规模哗变也比比皆是,因为开玩笑或者钓鱼纷争死伤数百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在有些例子中,人们并不会因为自由海军兵变而感到惊讶,而是因为自由海军的水手们被如此对待还没有兵变而感到惊讶。有的船只整整十三年没有发过一分军饷,有的船只的上校用他手下的水手来练习亡灵魔法,有的船只舰长要求水手在暴风雨之中练习跳帮战。
就算在这样的大红舰队中,也有些人是以善待水手和善战而出名的——而这样的名声特别容易传开。这些指挥官的名字比他们的军衔或职位更响亮,不仅整支分舰队都知道,就连区域舰队甚至其他舰队都会有所耳闻。这些人一般都特别擅长经营,才有余力来善待水手。
第五舰队后卫舰队的达罗·萨拉米少将(DarloSalamis)一直以这样的名声自傲。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他的旗舰和舰队一直以过人的经营手腕和慷慨的待遇而著名。
与其说他像一名海军少将,不如说更像一名大海商。少将有着微微发福的肚腩和一大把络腮胡子,穿着极东的绫罗绸缎,抽着新洲最好的雪茄,以“适时撤退”的高超能力在第五舰队当上了少将。
即便是西英特雷大海战那样的惨败,他也逃了出来,而舰队的元帅、两名上将和两名中将全部与舰队共沉,三名侧卫和后卫少将里也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
但是现在,他正在为自己的名声而感到后悔。
因为哗变的水手推举他做了哗变水兵的指挥官。
起因只是几个原第五舰队的水手喝多了,和刚刚登陆的第七舰队水手发生了口角。对方明显是来占领他们的地盘的,双方很快打成一团,并死了人。
事态很快就不受任何人的控制了。第五舰队的水手不多,也就三四千人,但这些地头蛇在城里呆了好几周,对每一条战备通路都了若指掌。他们很快打散了其他各舰队的水手,把自己人,以及任何愿意加入骚乱的水兵都集中了起来,把在酒馆和妓馆里销金的大人物也全部控制了起来。
然后,他们找到了正在喝酒的达罗少将,拥戴他为哗变部队的指挥官,“重建西英特雷舰队的荣耀”。
那时候整个西区已经处处烽火,陆军的警戒部队已经开始镇压外围的水兵了。
达罗知道自己已经洗不清了,只得开始下达命令,先把命保住再说。
“所有起义部队向艾尔通路西侧的新区集中!根据原本各舰队的组织结构,按照前卫、侧卫、后卫舰队组织三层防线!所有不听从指挥的水手视为趁火打劫的暴乱分子,把他们丢给陆军!不要滥杀无辜,如果发觉不敌就缓慢后撤!”
命令流水似地从他征用为临时指挥所的豪华酒店中发出。完成了这一切,并确认手下们能够暂时抵挡住正规军的进攻后,他才松了口气,开始清点自己手中的牌。
然后他发现自己抓住的牌又大又多又烫手。
二三十个中级军官就不说了。那些看起来很奇怪又很危险的教士和冒险者也不说了。
这些哗变的水兵不光留下了一地的尸体,还留下了一些他们处理不了的危险人物,一股脑集中到了达罗·萨拉米少将的临时指挥部里来。
其中最危险的两个,是军政府顾问韦伯斯特前议长,还有第七舰队的司令长官皮斯·韦恩。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达罗几乎吓掉了下巴。
“长官,您要亲自上去看看我们的人质吗?”
“不用了。就让他们留在那里!”达罗在心中默默回忆着这两个人的履历,迷惑不解,“让他们和其他人质关在一起。适当派些听话的、老实的水手看管就行了。如果他们真想冲杀出去,靠我们是拦不住的。”
但为什么他们不逃走呢?
海军少将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手里的人名列表。有些人他认识,但大多数人他不认识,还有好多一看就是假名。
但他的直觉在说,以韦伯斯特议员和皮斯·韦恩元帅的资历和实力,不可能会乖乖束手就擒,除非他们有什么想要达到的目的。
“还好我们现在还有时间……”
达罗少将随便拉了把椅子,在上面坐下,伸了个懒腰,望着身边那些凶神恶煞的水手,苦笑不已。相比于兵变,他还是更擅长做生意。
“你们派几个人上去,小心地再询问一遍各人的身份。尤其是那几个可疑的帝国人。你们中有魔法师吗?哪怕是这几天新学的也好。”
他从中挑出了几个面相最凶恶的,和稍微有点魔法基础的。那些凶恶的水手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但还是走上了楼梯。
“接下来,让我们来讨论一下该怎么办。如果对方保持目前的压力,也许我们可以突围。在座的几位都是起义的先锋,现在大家也就相当于我的舰队参谋部了,请各抒己见……”
还没等他说完,之前被派出去下达命令的水手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酒店的大门,身上沾了血,脸上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怎么回事?!”
“长、长官……独、独立宪兵团!是独立宪兵团!他们突、突破了!”
听到这句话,达罗少将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快的!让所有部队都撤回来!附近的人集中你们所有能找到的火枪,不要上街道,就依托着房子顽抗!争取时间!一定要争取时间!”
海军少将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参谋部之类的废话,一个人走到二楼的窗边,眺望着不远处的黑烟和人潮。
兵变的水手在那些宪兵面前显得毫无还手之力。
独立宪兵团是自由陆军和海军妥协的产物,是维持佛提堡这个临时首都秩序的最终武器。它由自由军中最优秀的、战斗经验最丰富的、经历过最激烈战场的那几支部队中的精英组成,无论是纪律、意志还是魔法战力都强得惊人。
达罗少将看到,那些勉强排起队列的哗变水手被一阵又一阵轮射的排枪打得四散奔逃。这和往日那些跳帮战训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海上可是没有这么坚决前进的阵线,也没有这么整齐而锐利的冲锋。水手们勉强组成的混乱队形,在真正的战争机器碾压之下不堪一击。独立宪兵团的随军法师们集中魔力,用那些非杀伤性的精神和扰乱魔法击溃了一道又一道队列,哗变部队甚至都没能有效地延缓他们的进军速度。
“果然还是不能和陆军相比啊……不愧是在耶拿和伦尼死战不退的铁军。”
达罗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兵变参谋部”。这可不是当年督政府军那种正儿八经要造反夺取政权的兵变部队,只是一群酒力上头就开始胡来的醉鬼。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达罗少将的命令。这些水手抢劫杀人的时候十分在行,但一到面对陆军那强大的阵势,就纷纷显露了他们色厉内荏的真相。
他在心底深处哀叹着自己的命运,痛悔自己往日的名声太好。被哗变部队裹挟,内有能给人造成巨大压力的人质们,外有堪称佛提堡第一强兵的独立宪兵团。
“也许不光军队生涯要在此结束,可能就连人生也要在此结束了吧。”
除非……谈判。
想到这里,达罗少将仿佛又看到了一丝生机。
他自认是两英特雷海上最好的商人之一,低买高卖,买空卖空无一不精。只要能把对方拖入谈判,就还有一线生机。
“你们,有抢劫……不,征集到撤退用的魔法信号弹和扩音魔法吗?”
水手们又混乱了一阵,有些人自顾自地跑出门去搜寻战利品。
达罗又在心中哀叹了一声,但这些人总归还是给他带来了他想要的东西。
海军少将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将代表撤退的魔法信号打上天空。
“请不要继续前进了,陆军的战友们。我是起义部队推举的指挥官,第五舰队后卫分舰队司令,达罗·萨拉米海军少将。”
水手们几乎是溃退着离开了战线。或许是独立宪兵团早就得到了命令,或者是他们还没有得到追击的命令,总之这些强大的敌人没有继续追击。
希望不是敌人,少将在心里改口道。他们的这一行为让达罗少将心底的希望又增大了一些。
“也许那位独立宪兵的年轻指挥官是个能讲得通道理的人……”
等到哗变的水手溃退到了宪兵的射击线之外后,他才继续开口。
“我们要求和你们的指挥官谈判。”
海军少将停顿下来,让悲观绝望的感情充满在他的声明之中。这些感情全是真的。
“我们并不是想要造成杀戮,也不想伤害在我们手中的人质和一般市民。我们只要我们的舰队,补给物资,自由,和失去的名誉。我们无意杀戮,也无意敌对,我们还愿意为自由军的事业战斗下去。请倾听我们的声音。”
他的声音传到了独立宪兵严整阵列的背后。
在那里,混在人群中耐门·索莱顿和莱纳德·凯卡维听到了这个要求。
“这就是对方的谈判要求,对吧?”
“听起来他们境遇也不太好。真麻烦。还指名到我了呢。”
耐门解开了披风,露出只有右侧袖子的深红色军服,走近独立宪兵团的阵列。
在他裸露的左臂下面,挂着一柄不起眼的黑色手枪,和一柄剑鞘异常华丽的单手佩剑。他没有带出自己那对勋章,但不需要勋章,这支军队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
“我回来了。升起我的指挥旗,通知对方。”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宪兵团的指挥旗之下时,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手中没有握着武器的宪兵部队成员,纷纷转过身来向他敬礼。
“负责这条战线的是强运营吧?干得不错。”
西方总军中最坚定的部分组成的是“强运”营。
新伦尼军中最顽强的部分组成的是“铁卫”营。
这两者在一起组成了独立宪兵团。不管是战斗力,编制还是补给,这都是整支自由军中最强大的一个团。说是一个营,但不管是其中的老兵、军官数量,还是魔法战力和技术装备的配置,大概都顶得上其他部队的一个团了。
“我是自由军独立宪兵团指挥官,耐门·索莱顿少校。我接受你的谈判请求。很快我就会过去。”
那是耐门在这些日子中得到的另外一个职位。一个足以让他去接下英特雷督军使这个烫手山芋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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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关于自由海军
自由海军从几条小舢板作为开始,最终吞并了诸共和国范围内的几乎所有海上力量,建立起了庞大的联合舰队。在1650~1675年间,它的力量曾一度占据世界海上力量总和的一半。
按照自由陆军的传统观点,海军的有效军衔只有三个:提督(Admiral)、舰长(Captain)、副尉(Lieutenant)。其他的大多数只是“职位”,是由统管海军的联合议会海洋贸易委员会制定的,自由军总部并不承认。
自由海军总帅(AdmiraloftheNavy):理论上和自由军元帅(MarshalloftheForce)并列的最高职位。在十七世纪中叶还不存在。
海军元帅(舰队元帅=AdmiraloftheFleet):统帅一支舰队的海军最高统帅。陆军没有对应职位。从设立第五舰队起出现的职位,负责一个遥远海区的所有事务,其权限约相当于殖民地的总督。例如第七舰队元帅的另外一个职务,就是凌洋门总督。
海军上将(舰队司令=Admiral):和陆军的上将(General)同样是常设最高职位。在十七世纪中叶是主力分舰队的指挥官,相当于元帅的分舰队司令。
海军中将(副舰队司令=ViceAdmiral):指挥比较小的分遣舰队,或者在上将阵亡时接替指挥分舰队。
海军少将(后卫舰队司令=RearAdmiral):指挥后卫和侧卫舰队的指挥官。
海军上校(舰长=Captain):主力舰(战列舰)舰长。所谓战列舰就是“负责排成主战列”的舰只。
海军中校(次级舰长=Commander):次级战舰和驱逐舰舰长。风帆战舰的使用周期一般是20-30年,前一代的主力舰在15-20年后就会被降为次级战舰。
海军少校(护卫舰长=LieutenantCommander):护卫战舰和武装商船舰长。
海军上尉(副尉=Lieutenant):船上的副舰长和中坚军官,大副、二副、三副等等指的就是上尉(和中尉、少尉)们的指挥次序。
海军中尉(次尉=SubLieutenant):资历比较浅的上尉,还不足以进入指挥次序。
海军少尉(甲板官=Midshipman):基层和见习海军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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