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周质的心情很忐忑,对死亡的想象无数次在脑中预演,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新的剧情了,他感觉自己仿佛是明天就要第一次上学的儿童,恐惧和期待兼而有之。
恐惧是自然的,所有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期待是因为他太想从气肿,缺氧和疼痛中解脱了。
无法入眠,周质努力的让自己不去思考死亡,他回忆着富足时代之前的人类,不过六十年而已,人类就完全忘记了延续上万年的对饥荒和寒冷的恐惧。
大概是因为随之而来的能源危机吧,每个人身上的工作负担都大大增加了,十六小时工作制,每月一天公休,人类已经疲劳到无法记住太多东西,他所认识的年轻人,对六十年前的历史都已经一无所知。
富足时代到底给人类带来了幸福吗,似乎完全没有,人类对于幸福的感知太短暂了,痛苦却往往是持续的,食物和衣服如空气一样供应的时候,就不会有人对吃饱穿暖感到幸福了,如同能源充足的时代,没人会因为电灯亮起和汽车发动而感到幸福一样。
这样天马行空的想着,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故事回到了开头,周质从床上小心翼翼的坐起,现在他生怕断骨戳破了心肺,因为据说注射死刑是痛苦最小的死亡方式。
泥灰墙面因为潮湿而渗水粘腻,他用手指刻上了自己对二十二世纪的总结。
“上帝为人类打开一扇窗,一定会关上另一道门。”
当然,此时的他觉得自己所有的门都被关闭了,因为他并不知道,有一扇窗正在缓缓打开。
...
刑房,大概是整个监狱环境最舒适的地方了,日光灯照耀着绿油油的墙壁,空调的冷风温度适宜。
到这里的一段步行,让周质的头脑更加昏沉了,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睁开眼,仿佛置身于绿草如茵的原野,闭上眼,仿佛是睡在娜塔莎卧室的羽毛床上。
几分钟后,保安们把他的手脚和脖子捆住,然后给他连上心率测量仪器,粗暴的动作唤醒了他的美梦。
“就不能等我睡着了再弄吗?”
周质气恼的抱怨了一声,但保安们没搭理他,在仪器旁忙乎的医生倒是笑了:“你以为是住酒店呢?你在这儿多躺一分钟,消耗的能源都要从我们的奖金里扣。”
接下来,医生将一台装载着三个铁罐的推车推到他面前,麻利的将输液器的针头插进了他左臂的静脉。
“不擦酒精的吗?”
周质故作惊讶的调侃道,医生大概觉得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反社会人格,哭笑不得的回答道:“那是不是我还要祝你早日康复啊?”
说罢,他转动了推车上的一个旋钮,挽起袖子开始看表。
周质感到血管中缓缓流入一股清凉的液体,随即,舒适的感觉再度袭来,草原,阳光,春风拂面,他和娜塔莎在草原中间的羽毛床上缠绵着,直到浑身乏力,甜蜜的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周质在失重中醒来,窒息感压迫而至,如同身处失速下坠的电梯之中。
四周黑暗无边,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彻底的黑暗,仿佛世上所有的光线都灭绝了。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似乎适应了下坠,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上方出现了一圈光亮,他正飞速的向那里靠近,原来自己并非在下坠,而是在上升。
“所以,上面是天堂?我这样的人也能上天堂吗?”
他正思考着,光圈已被甩在了身后,身边是不断后退着的明亮的墙,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上,列车穿越隧道,灯光混成一片。
忽然,似乎有一只巨手从背后拉住了他,巨手力大无穷,先是减缓了他的上升速度,然后拉拽着他下坠。
光圈再次远离,黑暗再度袭来。
大约几秒之后,周质再度回到了刑房,以另一种难以描述的形式。
他的动作不再受到身体的阻滞,视角也不再受到空间的限制,身边的世界充斥着五彩斑斓的射线,射线的起点是宇宙深处,消失于宇宙另一端的深处,构成了一张连接天地的巨大蛛网,蛛网之间,漂浮着无数的微粒,微粒的颜色他从未见过。
刑房里的一切,也变成了微粒,黑白的微粒,他用了很长的时间,辨别出那些保安和医生,他们的五脏六腑,皮肤表面的毛孔,衣服上细小的线头,都以微粒的形式呈现在同一个视野之中。
视野中的微粒不断振动着,每一次振动都传递着某些信息,很神奇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分辨这些信息,这些信息是光,是声波,是空气中的风。
这些奇异的景象让周质感到兴奋,遗憾的是,他无法表达这种兴奋,他甚至无法移动,四面似乎都铸着看不见也推不动的墙。
医生发出的声波引起了他的注意。
“上午九点整,犯人钟小光确认死亡。”
视野中,医生把袖子放下,一个保安在纸上记录着什么,然后灯光迅速熄灭,空调产生的风也停止了,看来他之前不是开玩笑,刑房的能源确实是从他们薪水里扣的。
接着,周质感觉自己在移动,穿过通往刑房的走廊,经过了短暂居住过的牢房,进入了一个冰冷的房间,房间里堆着冰块,冰块中间是几十具尸体,这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也在尸体里,自己的尸体里。
“应该是到了太平间了。”
周质自言自语,用一种并非言语的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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