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低声喃喃些话语,我也听不清楚,遂又安慰她几句。我回兰若堂路上,吩咐碧茹再过两个月将春儿调到兰若堂来,薛墨脂之死,大概许多人都不在乎了,那时更不会有人记得春儿这样的小角色。
三月的梨花开得很美,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我换了湖绿色常服,束起袖子,与宫女一起在庭院内采集梨花,准备酿酒。稚嫩的花瓣捧在手中,如初生婴儿般可爱,满满梨花香酿在酒中,酒味必会更加纯净。
陛下走入庭院内,我还在听碧茹与饮绿斗嘴,笑得直不起腰,直到见满满一院子的人跪下了,我才施施然回身请安。
在步廊上铺上锦垫,再将紫檀木矮几移到外间,奴婢膝行着来回,端上糕点,梅饼、桃酥,一色的京果子装在莲花状托盘上,当然还有上等的雪水云绿。我侧身吩咐碧茹取来我的琵琶,才手腕轻扬,倒了盏茶递到他手边,他笑言道:“你令人收集梨花要做什么?”
“酿酒,”见他不解,我解释道,“以盛开梨花做成酒曲,酿成米酒,过虑去浊,再封坛埋在梨树下,隔年取出,酒味清雅,还带有梨花香,并不输与竹叶青。”
陛下揶揄道:“这样说来,明年又能见你喝醉了。”
“可馨又不是酿给自己喝……”我的声音逐渐转轻,忆起近来醉酒的样子十分狼狈。
二人暧昧不语时,碧茹恰端着琵琶膝行至我身旁,我接过琵琶,取过拨子,碧茹退下,侍婢隔得几步之外,我瞧了左右,才害羞地轻声道:“可馨答应要弹琵琶给韶郎听的。”
陛下却比我轻松许多,打趣道:“太妃之前还在念叨你母亲是琵琶名手,你却不会,她觉得十分可惜,看来是你骗了她。”
我用拨子试了几个声音,娇俏地笑道:“太妃没问,可馨也没提,谈不得欺瞒。”
我忙着调音时,陛下忽然问道:“记得寿宁从来都是竖抱的,你怎么……”
“可馨学的是古法琵琶,古法的横抱琵琶近似古琴音色,”我摸了摸光华的案板上绣着的细巧蔷薇纹,道,“只可惜近世逐渐消弭,连寻得一把横抱琵琶都难,幸而云韶院的库房还能翻出来,只是长久不用,积了浮尘,弦也很松,我前日调了很久。”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我合着琵琶音,缓缓唱出孔子所作《猗兰操》,并无年轻女子的轻浮旖旎,却有廉颇老矣的苍凉。
连唱三遍,我放下琵琶,陛下却陷入深思,道:“第一次听琵琶弹出如此深沉之音,毫无往日轻佻,更有滴泪横流的悲怆,只是太苍老了,不适合你来弹。”
“这是父亲最喜欢擅长的《猗兰操》,所以这首也是可馨弹得最娴熟的曲子。”
陛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苏夫子也会弹琵琶?”
我不置可否地拨了一串音道:“父亲娶了母亲后,才学的古法琵琶。”男子弹琵琶确实有些可笑,在我看来却是哀伤,须知父亲是为了母亲才学的琵琶,幼时以为父亲喜欢才常常弹起琵琶,而今才明晓是为了缅怀母亲,琵琶是最接近母亲灵魂的器物。
所以在我心中,琵琶只弹给思慕的人听,我算是喜欢他的,至少醉酒那一刻,是那样,所以才会许下诺言。我弹琵琶给你听。
“你弹得也很好。”他淡然的话音抽回我飘散的思绪。
回忆起父亲的琵琶,我浅笑道:“与家父相比还差了许多,可馨拙技献丑罢了。”
“可馨你倒是比寿宁谦虚很多,”他不经意地笑看了一眼,道,“我早该猜到,寿宁及笄那夜的琵琶是你弹得吧。”
陛下恐怕早就知道,他若是有心追究,断然不会今时今日才来质疑,我本无心瞒他,道:“好听吗?”
“当时五弟有意以二胡与你为难,你倒是应承下来了。”
我轻叹不语,景王二胡忽快忽慢的调子果然连陛下都感觉到,大抵唯有寿宁一窍不通,事后还猛夸她五哥的好,以为五哥在帮她蒙混过关。
“猗兰操,怀才不遇之情,”他意味深长道,“苏夫子有入朝为官之心否?”他玩笑的语气,眼中却写满认真。
“家父喜欢猗兰操恐怕并非韶郎所想的那般,显庆末年父亲主动上书辞官,自然不会眷恋名利,”我的手指握住红牙拨子,道,“况且母亲……”况且母亲的坟茔在越地,恐怕父亲是不愿意离开,父亲喜欢猗兰操大抵也与母亲有关。
“苏夫子若是肯出山自是好的,眼下会试正缺主考官人选。”
父亲虽负着状元之名,但毕竟隐居多年,担任会试主考,难以服众,他这话才是说与我当玩笑听,我言笑晏晏道:“陛下说笑,朝中饱学之士那样多,定是人选太多难以甄别了。”
“负责会试的礼部尚书和侍郎联名推举了尚书省右仆射柳弥逊,柳弥逊执意推脱,但几个人选中以他呼声最高。”
会试主考官称为总裁,人数不定,但只有一人为主,旁人为辅,此人可谓重中之重,三年一次会试网罗天下精英,虽言俱是天子门生,但主考官与当年的进士及第均有提携之恩。
长兴五年之后,柳氏势力做大,昭阳殿皇后之位,唯一的皇子出自柳氏,尚书省右仆射,镇守边关,内外俱是柳氏之人,国家的将来仿佛也捏在柳氏手中。若夺得此次主考官之位,柳氏势力会更为渗透,进而动摇国之根本。
陛下对柳氏不满从当初在天禄阁与我探讨政事时局,已可见一斑,但面子上柳氏依旧加官进爵,风光不减。
陛下心中应该是不愿柳氏出任主考,更厌嫌柳氏伙同礼部,施展欲擒故纵伎俩,我劝道:“礼部统归尚书省,下头的人自然想要逢迎长官,才弄出联名上书的名头,以柳氏一门惯常的低调,柳仆射未必想要这个位置,他是在诚心推脱。”
“柳弥逊,除却柳弥逊,谁的声望都压不过柳氏。”
世家自然不会来?浑水,几大名门,例如上官氏、闵氏、杜氏,俱以柳氏马首是瞻,我灵光一闪道:“陛下莫不是忘了景王。”
“亲王担任主考并无先例。”他干脆地回绝了我的想法,历来亲王不得担当主考,亲王谋反与臣下谋反相比没有血统之虞,更令人烦扰,君上也都极力遏制亲王势力扩张。陛下宁愿派柳氏驻守边关,也不用亲弟景王,面上说是心疼五弟,私底下只怕防他之心更甚。
景王的放荡生活某种程度上大概也是逼不得已,钱氏诛杀完先帝血脉,除却皇长子,景王就是皇位第二继承人选。
“那……”我想到一人,试探着望他。
他似是猜到我心中所想,双眉一松,道:“吴王泡在教坊曲子里,连吴王妃都难见他一面,中书令韩玄抱病,早朝都不上了。”
纵然退而求其次,吴王、中书令都懂得明哲保身,可见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那个位置,我轻声喃喃道:“那么唯有景王与柳弥逊二者必择其一。”
我划着拨子,忽然有了一个绝好的主意。但这些与我的干系并不大,一语道出似有卖弄之嫌,主意错了,被他轻视,主意对了,又要被他提放,如今他是帝王,我并不能放下十分戒心。遂压下兴奋,淡然笑道:“可馨也不猜了,想来陛下能安定地在此处听琵琶,该是有主意的。”
“方法不是没有,但看来可馨你也想到了什么,朕倒是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他露出与我在天禄阁谈论政事时的探究眼神,我并不为所动,道:“后妃不干政。”天禄阁内曾经与他畅谈政事,就连评论今上政绩也无所顾忌,不过那是毕竟与今日不同,如今的我是怕他厌嫌我的,自古以来,帝王害怕旁人染指权力,当然也包括妃妾。
他蹙眉隐去调笑的轻松,显出几分帝王威仪,平静道:“在天禄阁时,倒不见你这么扭捏。”
他对我的推脱好像更加讨厌,我遂放下琵琶,伏地一拜道:“那是韶郎只是不相熟的史官,如今是可馨的夫君,夫君说什么都是好的,夫为妻纲,可馨虽只是妃妾,但儒家人伦之道,不可忘却。”
我伏在地上那一刻,仿佛时光停滞,听得梨花飘落在池塘中的细微声音,他透出犹疑的意思:“你真的,只是这么想……”
“可馨,并不想惹夫君厌嫌。”我希冀以情打动令他平复,他却陷入沉思,迟迟不肯发话,寂静令人更加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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