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这么多年,这样的称呼,他再次唤起,谁曾想,竟是已至诀别。
“青儿,”听不到我的回应,门里的声音再次响起,颤颤的,像是怕惊起什么:“能不能唤我一声‘宗谕’?”
我的心,一下子颤颤地绷紧了。
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宗谕!”
“我一直不喜欢,别人唤我二殿下,你知道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想起他并不会看到,又开口:“筱柔,不知道……”
“能听着你叫一声‘宗谕’,我已是很欢喜。”停一停,又说:“筱柔,我等这一天已是等了太久,如今等到了,却是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
我绝望地趴伏在门边,无法想象,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如何说出这些狠心的话。隐约有泣声传来,他是在哭吗?
在我的记忆中,他唯一一次落泪,还是在我逃至宣城的那一年。
隐忍,刚强,理智又善断。得父皇如斯评价的他,竟也会一次次落泪。
“你走吧!”门里面,他颓软地说。
“你休想,我不会离开的,除非,你跟我一起走!”我固执又坚定地说。
他忍不住苦笑,颇有些无可奈何:“青儿,你这个倔丫头,真是拿你没办法!”
“你不是曾经问过我,若你我并非兄妹,当如何么?”我咬咬牙,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也极艰难:“青儿现在便告诉你,只要你好起来,我,我就嫁给你。什么名分,身份,我们统统都不顾了,好不好?宗谕,只要你肯出来,只要,出来……咱们访遍天下名医,就不信医不了你!你说,好不好?”说到后来,已转成低低哀求。
门那边,沉默了好久。
我慌乱地立起身,拿双手在门板上继续拍打,即便红肿一片,也不停下。
“青儿,你个野丫头,你轻点,仔细回去又要叫手痛!”他低低笑着,又是疼惜,又是宠溺。
我送了一口气。幸好,他还活着。
“来不及了……”敛住笑,他的声音已是非常沙哑,像是绷紧的细细的丝线,随时有断裂的可能:“青儿,还记不记得,汉朝有个李夫人……”
“汉武帝的那个‘北方佳人’吗?”
“恩。”
“青儿自然记得。宗谕,想说什么?”
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见帝。”
一曲《佳人曲》,为汉宫送进了一个李夫人。已是传奇。然而,更让人叫绝的却是,李夫人,临终不欲见帝的故事。
“李夫人,临终前,拿被子蒙住自己头脸,使帝不得见。青儿,如今,我也不愿,你见到我今日这般模样。”
我不由得贴近门板,颤颤站起身:“宗谕,你,你是怎么了?你的样子……”
“是,我的样子很难看。患上这种疫症,若是用药无效,半月之后,发肤便寸寸斑驳脱落,喘息日剧,周身红肿。青儿,我,不愿让你看到,这样一个丑陋又虚弱的李宗谕。”
“所以,青儿,不要看,一定不要看……请给我最后的成全!”他又说。声音却渐渐微弱下去。
“宗谕……”我的意识,顿时清晰,所有的恐慌汹涌而来,顷刻间便淹没了适才的犹豫迟疑。
门的那头,依稀的喘息愈来愈艰难,然后,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传来:“青儿,你能过来见我,能叫一声‘宗谕’,我……是真的很开心!”此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再没有一丝声响。
“宗谕,宗谕……你怎么了?”我急切地拍打着门板,转身朝着随行侍卫喊道:“快来人,快来人,赶紧把门撞开!”
侍卫们急忙冲上前来,到得门前,却是犹豫了,看我一眼,纷纷侧过头去,面面相觑,不得主张。
“怎么不动手?你们,竟这般怕死吗?”我的愤怒,伴着眼泪汩汩而出。门里,我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了,可是,此刻他们依然如此迟疑。
“筱柔……”一声低低的叹息,从人群中传出。端砚拨开众侍卫,走了出来,神情沉郁而无奈:“你不要为难他们,他们不是怕自己死,而是,怕你会死!”
他缓步走到门边,附耳细听,再回身,已是满面凄怆:“患上这种疫症,若是用药无效,半月之后,发肤便寸寸斑驳脱落,喘息日剧,周身红肿。息止之日,便是身死之时……”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看向我:“筱柔,你节哀吧!”
筱柔,你节哀吧!
一直支撑着我来到淮南的那份意志,顿时弥散,整个人随之力竭,直挺挺朝后倒去,再不知人事。
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然一片昏暗,探手抚上自己的眼睛,摸到的便是敷在上面的纱布,一片清清凉凉。
我有片刻的惊慌,挪下手,四处探着。
这是哪里?
“筱柔,不用担心,这里是宣城淮南王府。”是端砚的声音,暗哑却沉稳有力,不复往日嬉笑态度。
“我的眼睛……”我摸着脸上的纱布,问。
“大夫说,你的眼睛,因为情绪波动,伤了肝脉,风火相煽,导致目疾。开了疏肝清火的药剂,内服外敷,只要好好休息数日,便可复明。那时,我再护你回京。”
“不,我不回京,我不要回京,”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宗谕,他在等着我,我还要呆在这里陪他说话……”
“宗谕死了……”端砚淡淡地说着。
“你,说什么?”他这一句,让我一下子放弃了所有挣扎,整个人重新栽倒在榻上。
宗谕死了。
我记得,那时候,隔着门,他跟我一边说着话,一边艰难喘息。后来,他说:“青儿,你能过来见我,能叫一声‘宗谕’,我……是真的很开心!”便再没有一丝声息。
是的,他真的死了。
我抑制不住嚎啕大哭,眼泪瞬间浸湿了纱布。
“筱柔,你哭不得,你的眼睛哭不得,”端砚急切地,伸手握住我的肩膀,摇晃着,劝说:“大夫说了,只要三日,你的眼睛便可以重见天日!”
“我哭不得?我竟然连哭都不得?”我啜泣着,低笑,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好吧,便听你的,我不哭。”
一旁,端砚听到这话,似乎愣住了,久久没有出声。
“我不哭了。如果我哭,眼睛便迟迟不得好,那样,叫我如何去送送宗谕呢?”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虽然颤抖着,但心里面却渐渐冷静下来。
是的,我要尽快好起来。
我不想,宗谕一个人,走得那般孤独。
“筱柔……”端砚低低地唤我,心疼,紧张,或是不安,一一自声音中滑过。
他在担心什么?
我蹙了眉,伸手向前探去,低低出声,问:“怎么了?”
“恐怕,你送不了宗谕兄了……”他的声音不是很明朗。
“发生什么事了?”
“宗谕兄,已经,已经……”一双大手突然捉住了我仍在不停探索的手,紧紧握住。
我不由惊讶起来,反握住那双手,渐渐用力:“二哥怎么样了?”
端砚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愈发晦涩:“自你那日昏迷不醒,宗谕便被赶来的静慧师傅带离了疫馆……”
“静慧师傅?她怎么会来,她又凭什么带走宗谕?”
“筱柔,”端砚低低唤我,温热的鼻息就在我的脸旁:“静慧师傅,她就是……就是宗谕兄的生母……”
“呀?”静慧是宗谕的生母?一个是尊贵无匹的淮南王,一个是潜心静修的佛门子弟。这,实在难以想象。
我愣愣松开双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静慧,便是当年靖王府里的侧妃。而,送进宫的那个孩子,正是这个侧妃所出……”端砚的声音不高,低低的,可是,我却听得无比惊骇。
“你凭什么这么说?”联系到静慧对二哥的数次相救,我的心里一直便有疑惑,只是,此刻叫我接受这样大的一桩隐秘,却也是做不到的。
“静慧师傅身上,携带了当年靖王府的侧妃印……”
“这……”我颇有些无力地靠会身后的迎枕,心里终究是信的,只是,二哥的最后一程,我依然想要坚持:“可是,不管她是谁,都别想带走我二哥!”我的声音坚定生冷,紧握着的手心里,湿冷的一片。
“端砚,能帮我安排,让我见见那个静慧师傅吗?”我又说。
“好。”
见到静慧,已是三日之后。
端砚找的大夫不错,我的眼睛虽没有痊愈,却已经不影响视物。
静慧师傅依然是一身灰色长袍,布衣素履,清淡如水。她的神色,依然平静,只是,眼角凸显的皱纹,似可看出连日来的憔悴疲累。
这样的一个人,便是我心爱的二哥的生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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